二_怪物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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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遗憾,取得冠军的那天,我并没有参加加冕仪式。或许是激烈的战斗透支了体力,或许是多年紧缩的精神于一瞬间解除了压力,仍如同雕像般双手举剑的我,忽然觉得阳光很刺眼,然后便瘫倒在地。

  接下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当时映入我眼中的一切都像在梦里。围上来的人们七手八脚地脱去我的盔甲,招来医者从头到尾查看我的伤势。在确认无碍后,他们将我灌了一口烈酒,抬上一辆马车,稀里糊涂地送回了城堡。他们急急忙忙地烧了一桶热水,向里面洒了酒与香料,然后将我像一块被涮洗的肉一样扔到其中,又赶紧抓住我的头发避免我沉入水中淹死。看吧,击败死神的明焰骑士,比武冠军,到了最后仍然是个没用的男孩,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芳香的热水洗去了我浑身的冷汗,从发梢上流下来的热流淌入了我的嘴中,终于,我停止了热病一般的颤抖,取回了意识。当时,在心里,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赢了,没问题,我已经取得了胜利,再没有谁会再拦在我面前了。我的生命也有了保障,因为我已经有了用处,父亲不会太早解决我。但这些强调很快便失去了意义,寻觅已久的安心感,并没有从这次胜利中找到。我觉得这一天拼死的决斗,只换来了一桶温热的洗澡水,并无其他意义。渐渐地,本来就不清醒的意识被温热的蒸汽征服,我睡了过去。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只穿着一身薄衣,我站在黑色的荒野。没有太阳,没有光,一切都如极夜般黑暗。但在这黑暗中,仍然能看到一些东西。我看到荒野之上苍白的树木,它们都弯曲干枯,如老人的手指般屈曲畸形。每棵树都和其他树保持着一定距离,仿佛对同类抱着警惕与敌意。没有风,但树木光秃的枝杈却都在不住的摇晃,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不知为何,我知道,这些树发出的白光是磷光,涂满它们表面的白色粉末是死人的骨灰。在这鬼火树林的照耀下,云朵在深渊般的天空中飘动着。直到它们发出喧嚣声俯冲过来,将我吞没,我才发现,那其实不是云,而是由蜂群般密集的乌鸦组成的鸦群。扑棱着翅膀,它们在身边掠过,用数不清的利爪与喙将我的囚服撕成零落的布条。出奇的是,即使目睹此等奇景,我仍然没有觉得惊慌。仿佛将一切认为是自己的定命一般,我以超然的态度面对着这一切。许久,我听到一阵清脆的蹄声,回过头去,看到一匹炭黑色的马在远处的坡道上奔跑,它火做的鬓毛,在身后劈啪作响,于黑暗中留下一串暗红色的火星。它朝我奔了过来,蹄子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闪闪发光。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明显的上浮感,然后双脚便离开了这幽影之地,冲破由万千夜鸦形成的天幕,浮上了现实,醒来时已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我便忘记了这莫名其妙的梦境,兴奋起来。虽然晚了一步,胜利的喜悦仍然陶醉了我的心。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饭桌和议事厅得到了重视。我不耐其烦地听完了家臣们的恭维之词,接收了东境各处发来的祝贺。虽然这件事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但作为客套,父亲和弟弟仍然不得不对我奉上贺词。我也回以客套的微笑,说很高兴能为家族争光,我为自己的家族自豪。每当我如此说的时候,那天曾经出现在父亲嘴角的微笑,就会如同一只恶蛟,再次浮上男人冰海般的面庞。这笑容让我很不爽,它让我感觉仍在父亲的魔掌中。不幸的是,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不管父亲打得是什么算盘,我的时代已经开始了。接下来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简而言之,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就是比武—胜利—比武—胜利,简单的重复。也许我真的天赋异禀,也许是我神奇的经历让对手吓破了胆,每一场战斗我都有惊无险地拿了下来。两年以来,我参加了东境举办的几乎每一场比武大会,取得了几乎每一个冠军。

  整个东境为我发狂,人们对这个十五岁便成为冠军的少年就像当年组建长生军的武王一般崇拜。事实上,在他们眼中,我俨然已是武王的转世。书信如同雪片一般涌来,每天飞来的信鸦几乎在塔楼上找不到落脚的位置。无数显贵邀请我去担当武技或骑术教练,其中包括风采之都曾生活在伟大者脚下的圣仆。无数慷慨的父亲希望将女儿嫁给我,以便为家族诞生一个无所畏惧的后代。当时我已不敢穿着那件红白相间的盔甲出门,因为街上肯定会有人出钱购买,或者渴望摸它一下得到祝福。在任意一个村镇的广场,只要我说出明焰骑士的名字,马上就会被人包围,每个少年都渴望与我较量,每个少女都会当即扯下衣角,递到我的手里,期望这片暗藏情意的布片出现在下次比武大会明焰战袍之上。

  写到这里,纸上光辉灿烂的文字,让我这个蜷缩在臭毯子里的瘸子发出一阵大笑。真有趣啊,不是吗。过去和现在,回忆和现实,纸内和纸外,俨然是两个世界。我完全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然而,这些过往却并非幻梦,它们如此美好,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我就如同再活了一遍一般充实。

  其实当时,我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尽管在所有人的眼中,我都今非昔比,前途无量。但父亲,这个我永远猜不透的男人,仍然没有改变对我的看法。他再没有出席任一场我参加的比赛,也不让弟弟去。除了在每次大会后机械地嘉奖我的英勇,他对我的态度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他仍然想除掉我,为弟弟扫清道路。一次,我偶然听到了他与密友的谈话,当时,面对来客的溢美之词,他只是冷冷一笑,说:“那孩子不是骑士,他的心中没有任何荣誉可言,他只是个天生的比武冠军,从生下来便是如此。”

  这句话仿佛一声惊雷,让我愣在原地。让我吃惊的不是他对我的评价,而是他的话居然如此强烈地伤到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心疼得想哭。当时的我实在无法理解,已经和这个铁石心肠的人生活了十六年,为什么到了现在,我的心仍然不能如他一般冷酷。

  但很快,我便将这伤痛甩到了脑后,继续陶醉于比武场上的砍杀了。父亲算什么,在所有人眼中,我都是家族的未来主人。如果弟弟真的想证明他比我更优秀的话,就请他穿戴齐整,在马背上给我一个死亡之吻吧。

  弟弟当然做不到,但另外一个人做到了。一天,在我用早餐的时候,一个浑身撒了香水,面色如幽灵般苍白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突然站在了我的餐厅中央。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只信封,之后又和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当时我被惊得非同小可,当然并非因为这人诡异的来去,而是那苍白的面孔让我回想起了梦里影之荒野中,那些哭号屈曲的树木。

  那封信的内容不用拆开我就知道了,传说中的神秘骑士,有着恐怖骑士之称的白公子,向我发起了挑战。我已经期待这场比赛很久了。

  那位神秘的挑战者,不知名姓的白公子,是东境的一个传奇。没有人知道他的所属家族,没有人知道他具体的身份。人们只知道,一旦出现了一个足以配得上这位神秘骑士的对手,他就会从历史的黑暗中走出来,用来无影去无踪的妖仆,递上自己的挑战函。数十年来,许多不可一世的长胜冠军,都被他打下马来,而且全都骨断筋折。有些一辈子都不能站立,还有些再也没有呼吸过。他被人们称为恐怖骑士,每个拿到挑战书的人,脸色都会变得和他一样苍白。

  但这传说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如果当时拿着那封信的手颤抖了,那也是因为兴奋。我才不怕这怪里怪气的鬼故事。对我来说,他只是个对手而已。只要击败他,我便是东境的下一个传奇。

  他告诉我孤身前往,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一个月夜,我单枪匹马,来到了信函上说明的地点。那是郊外一处不知名的墓地,在浓烈的雾气中,周围没有名字的墓碑如同沉默的见证者,在我的身边排列成行。他就孤身一人等在墓地的中央,同样单枪匹马。他骑着一只彗星般苍白的马,盔甲仿佛由人的骸骨构成,行动时发出怪异的咯咯声。和他握手时,他的手就像死尸一样冰凉。直到决斗结束,我也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超自然的对手,我心中没有一丝恐惧,甚至有种怪异的亲切感。我觉得,如果在这世界上我还有同类的话,那便是他了。他和我同样冰冷,同样孤独,除了马匹,我们在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朋友。除了决斗,我们在这世界再没有第二件事情能够把握。

  他的确是个强劲的对手,我们冲刺,断裂,往返,换枪,不停往复。连续七次,我们断掉了七支枪,而两个人仍还留在马鞍上。不由的,我开始焦躁起来。蹋云已经汗水涔涔,我也已经气喘吁吁。而他和那匹马,在这冰冷的夜色中,嘴边却连一丝雾气也没有。我开始怀疑传说的真伪,也许一切并非是无聊的传言,也许他和那匹马,在很久之前,便已失掉了生命。我是在和一个活过千年的不死者决斗。

  正在胡思乱想时,没有任何提示动作,他纵马冲了过来,速度快得仿佛鬼魅。我仓促应战,用盾牌将他的长枪震成碎末,自己的枪朝他突刺过去。

  但忽然之间,他违反了规则,用那只空着的手干脆地握住了我的枪,将它拧成了碎屑,然后另外一只拳头扔掉了盾牌,铁锤一般击打在了我的脸上,毫无防备,我仰倒在了马鞍上,嘴中满是血腥中。踏云受了惊,狂奔起来,在我身后,我听到了长刀出鞘的唰啦声。

  迟到的恐惧感突如其来。仿佛保佑我的神力消失了,恐怖骑士身边的黑暗气息一下子俘获了我。雾气猛地散去,漫天的星斗如同醉汉的呕吐物,哗啦一声全露了出来。妖冶的星光就像无数只恶意的眼睛,用无数目光将我穿透,在这可怕的寒意中,我的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我发疯一般战栗着,仰倒在马鞍上居然挺不起身来,从神秘骑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仿佛一座大山一样压着我。

  毫无反抗,我被人抓住关节,拖下了马来。恐怖骑士的盔甲咯咯作响,骸骨之间相互碰撞,像眼镜蛇尾部的蜕壳一样发出脆响。他将我翻过身来,在我的胸口踩上一只脚,将那锋利如骨的长刀高高举起。我朝颅骨般的面甲中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那盔甲中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仿佛是中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但可笑的是,那征服我的恐惧却并非因为他的不朽,而是另一个可怕的事实。我害怕的不是在和一个死灵交战,而是害怕他其实是一个人,一个父亲的家臣,或父亲从西境高价雇来的杀手。我害怕这一切都是父亲的计谋,他让杀手扮成恐怖骑士的样子引我上钩,借机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杀了我,让我的死成为传说的一部分。我害怕直到死掉,自己仍未超越父亲,仍被那个可恶的男人玩弄在鼓掌中。

  因此,当看到那副头骨般的面甲时,我的恐惧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然后,我被一种难以抑制的狂怒支配。我想象盔甲之中藏着的是父亲,或者弟弟。如同火山喷发一般,愤怒让我暴起。野兽一般,我将他扑倒在地,然后用铁拳套一下又一下地狠揍着。直到手指流血,直到那头盔瘪了下去,变得像摔扁的奶罐一般扁平,我才放开这具不复移动的盔甲,仰面朝天,仰倒过去,望着满天星斗,精疲力竭地睡去。

  迎接我的,仍然是那片漆黑的荒野,手指般屈曲的枯枝在我身边咯咯作响。鸦群在头顶形成漆黑的夜幕,我的脚仿佛被捆上了枷锁,每一步都很费力,扬起地上厚厚的骨灰,荡起一片经久不散的白烟。

  和我所想一样,马蹄声响起,一匹马或者马形的怪物冲破俯冲的鸦群,来到了我的面前。它的身体如同九十九个永夜般漆黑,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勾勒出它轮廓的,是绯红的火与硫磺的烟。它的鬃毛完全由火焰组成,无风自飘。它的蹄子被烧得火红,每踏在死灰的地表,便溅起一片灿烂的火星。它的身体散发出一阵刺鼻的硫磺气,被炽烈的火焰包围,散发出可怕的高温,让我这个身经百战的骑手也不敢接近。

  它的双眼没有眼白,完全是两只炙热的光点。那形似马的面孔,露出了类似人类,毫无掩饰的恶意。它咧开嘴,一口烙铁般的牙齿仿佛在笑。

  “你又来了。”它说。并不通过嘴。“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在梦里,我并不因为马会说话而害怕。诡异的归属感笼罩着我,让眼前的一切充满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感到,这里的一切才是正常的,这里才是我该属于的地方。

  “这里是哪?”我问道。

  “欢迎来到影之死界,任何一个被孤独所折磨的灵魂必然会来的地方。”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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