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_怪物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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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些文字时,我正在父亲的狩猎小屋里。由于这里的桌椅已经做了柴火,我希望有幸看到这卷羊皮纸的你不要在意字迹的缭乱。此时我正趴在小屋临湖的露台上动笔,借着湖水粼粼的波光。此时已是初秋了,晚风失去了夏日的爽意,更多了一分凛冽的寒意。在此时,在这座充满回忆的建筑里,望着湖水中漂浮的片片落叶,嗅着朽木悦人的清香,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接近过去,回忆里的一切似乎触手可及。

  我为这狼狈的姿势抱歉,但很遗憾,身为一个残废,我没有更多的选择。是的,我是个被毁了的人。我的双腿,曾经驯服过最猛烈的战马,现在却如同雕像般毫无知觉。我的人生,曾经如此灿烂多彩,现在却要盖着一张破毯子,拖着两条废腿,像只狗一样趴在这座废弃的小屋里,写下这样悲惨的文字。

  我想还是从头说起比较好。

  为了不让我的家族蒙羞,我的名字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如果在五年前,你去观看甚至参加过任意一场东境的马上比武大赛,你就一定会记得我。当时的我可不是个残废,而是大名鼎鼎的明焰骑士。我参加了几乎每一场马上比武大赛,罕有败绩。被我刺下马的,有被称为恐怖骑士的白公子,还有传说中十年没有败绩的死神。现在想起这些战绩,我不由得苦笑,它们对于我这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似乎就像是梦里的奇迹。

  当时我不到十八岁,在那之前,是十七年衣食无忧,但极其无聊的生活。

  我的父亲是东境向风采之都效忠的一位领主。写到这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愧与悔意。我实在不想向你透漏太多家父的信息。总之,他是一位领主,有一座城堡,以及两个孩子。我是两个孩子中第一个降生的,非常不幸,这次错误的降生害死了我的母亲,那个据说父亲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那么恨我的原因。我幸运的弟弟在我出生的一年后降临了,他的母亲是一位无耻的女人。算了,我不想在这方面多做纠缠。

  书接上文,我的父亲不喜欢我。原因除了那次不幸的难产外,我想这也和我自身有关系。从出生开始,我就从来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我的身材瘦弱,皮肤苍白,栗子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和父亲毫无相似之处。我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对高等语、古文字、福音书、徽章学乃至政治丝毫没有兴趣。我唯一展现出的天分就是狩猎。在八岁那年,我就对用十字弓射击兔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的父亲完全出于对人民的责任,对我做了最大的努力,试图将我培养成一位像样的领导者,但最后证明我完全不是个当领主的料。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童年时的悲哀。但当他发现弟弟的天赋后,就完全将我撇在脑后,将专心培养的对象转到了弟弟身上。

  我的弟弟几乎是我的反面。他的皮肤健康红润,一头赤金色的卷发招人喜爱,眼睛就像秋日的晴空一样蓝。他天生就是个当贵族的料,从小时候玩耍的时候起,就成为了孩子们的领袖,就连比他大三岁外加高一倍的铁匠的儿子都听他的话。而且他对一切都有着一种可贵的上进心,无论做什么都不甘落后。这种积极的性格让他在各个方面都成了优胜者。在我十岁,他九岁那年,除了箭术和骑术,他在各个方面都远远甩开了自己没用的哥哥。只有在他在场时,我方能看到父亲难得的微笑。

  尽管我是个天性愚钝的孩子,但那时候也开始明白,自己被抛弃了。继承父亲领地的将不是我,而是弟弟。在这座我们共同居住的城堡里,他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我则被撂在灰尘遍布的角落里。每个人,包括厨房里洗菜的小妹,都以鄙夷的眼神望着我。我和父亲以及弟弟开始三四天不说一句话,最后,我终于确认,自己被遗忘了。

  不过这没什么,不知道是心中的伤痕已结了厚痂,还是我从小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从未在这方面觉得受了伤害。我反而乐于不被管教,终日在跑马场和猎场度日。当时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练武场那只破破烂烂的傀儡,一次又一次,我骑着小马在他身边掠过,用练习用钉锤砸碎他的脑袋。

  事情在我十四岁那年有了变化。那时,我已经能在无需别人帮助的情况下上下成年马,并且熟练地使用真正的长剑和钉锤了。但是这些并无人关心,人们仍然将精力放到了弟弟身上。没人知道我能驾驭城堡里最烈的马,还曾经用木剑打断过武技长的手指。甚至就连我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在武艺方面的异人之处。我弟弟在那时也开始学习武艺和骑术,而且进步很快。我知道,那小子想超过我,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不过这根本不可能。我开始更加拼命地练武和骑马,并且屡次向他提出挑战。虽然我很想将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打断,但父亲出于对弟弟的保护,拒绝了我切磋的请求,并且嘱咐武技长随时将我们分开。

  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在父亲心中,我不但是个弃子,更是个危险人物。我感到与生俱来的一种恐怖开始具体起来:父亲之所以把我留在现在,完全是出于对母亲的爱。他巴不得我能快点死掉,好让弟弟更加名正言顺地继位。之所以让我不受约束,之所以让我去挑战烈马,之所以让武技长训练我,他只不过想制造出一场意料之中的意外而已。当时有一段时间,我夜不能寐,夜里时刻将一把匕首放在枕头下;每当弟弟朝我露出得意的微笑时,我都浑身直打冷战。我和父亲及弟弟的话愈发少了,即使在饭桌上,我也只是低头扒饭,不说一句话。这座被称为“家”的城堡,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渐渐的,我开始明白了,为了弟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或早或晚,在一次狩猎中,父亲会一箭射中我的后脑,然后不动声色地宣布这是一次可怕的意外。

  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旁人眼中的我变得愈发疯癫起来。我下令铁匠为我打造全身盔甲,并用重金购买马匹,还招募最出名的骑术教练教导我骑马砍杀。我开始在马上尝试各种危险的马戏动作,哪怕被摔得鼻青脸肿也在所不惜。我还利用有限的时间四处游历,和出名的剑术高手交锋,访问名匠,打造好剑。仍然没有人留意过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拼争,我在做人生中最绝望的挣扎。

  在十五岁那年,一切的准备终于妥当了。在一个夜晚,在全场家臣的见证下,我穿着最华贵的一身衣裳,向父亲请示:我要去参加国王于浅滩举办的马上比武大会,为家族争光。

  当时的我浑身发抖,我害怕父亲察觉我的意图,或者家臣以我过于年幼为借口进谏阻止我参赛。但一切都没有发生,父亲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甚至,在他蓝色的眼睛中,我看到了一丝喜悦的神色。我更加确认了:这老家伙巴不得我能死在比武场上,而且他对这悲惨的结果深信不疑。

  于是,在五月一个喧嚣的下午,在无知百姓的欢呼声中,我和我的爱马踏云走进了比武场,站在了第一个对手的面前。踏云是一匹白毛纯种马,身上没有一丝杂色,只有双眼如红宝石般绯红。和她相配,我的盔甲也全身洁白,只有帽缨、肩膀、胸口以及护胫是火焰般的鲜红。这身行头明显起到了作用,我能听出,当时的欢呼十中有七是给我的,人们为我这个十五岁就来送死的白痴喝彩,为能即将目睹的惨剧而兴高采烈。

  他们不知道,在这身威武的装备下,是我颤抖的身躯。毕竟,我还只是个孩子。现在我还能清楚记得当时对手的样子:藏青色的盔甲,胸口金色的凤凰家纹,张扬的飞翼头盔,身下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那时我觉得这身盔甲前所未有的沉重,比武长枪在我手中难以置信的陌生,盾牌滑溜得几乎握不住,踏云似乎也在我胯下颤抖起来。当比武令响,踏云载着我朝对方冲过去时,我突然想哭,就在那时,我终于明白,自己的所谓的计划真是愚不可及。

  当比武长枪戳中了对方的盾牌时,在冥冥之中,我看到了父亲得意的笑脸。但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长枪并没有折断,而是顺着盾牌向一侧滑了过去,然后正正当当戳中了对方的胸甲。

  长枪在我手中轰然爆为碎屑,我觉得全身也随之爆裂了。而对手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提上半空,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就连人们为我欢呼时,我仍然不知所措。

  接下来是第二场比武,这一次我的运气没有上次好。第一轮,双方的长枪同时在对方的盾牌上爆裂了。第二轮同样。第三轮,两只长枪同时命中了对方的胸甲。我感到天旋地转,当发觉时,已经看到了晴朗的天空。

  现在的我仍然能回忆起那时的天空,无比透明,无比灿烂,白云如同一群悠闲的羊群,在风的驱使下徜徉。但人们的叫声催促我站起身来,我祈祷对手能摔断腿,但他比我先一步站起身来,而且擎剑在手,朝我冲了过来。

  当时的情况,即使现在回忆过来也让我流冷汗。那家伙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完全没有收手。他的剑仿佛一只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疯狂地啄击着我的盾牌。当时的我完全没了章法,就像一个胆小鬼一样,将全身藏在了木质的小盾牌上。盾牌在我手中发抖,我感到五指渐渐失去了力气。当时让我坚持下来唯一的动力,就是对生存的渴望:我毫不怀疑,对方要杀了我,这次他手里的不是木质的长枪,而是真剑。就算我活下来,失去了盔甲与坐骑,还有荣誉的自己,也将毫无疑问地死于父亲及弟弟的手里。

  想到了死亡,我忽然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于是开始了没命的反击。对方的剑叮叮当当地敲击在了我的盔甲上,让我回忆起了童年时的风铃。终于,他认为我已经被一身盔甲耗尽了体力,扔掉盾牌,双手持剑,朝我砍下一招沉重的重劈。但这剑仅仅砍在了我的盾牌上,剑刃深深地嵌入了木头之中。

  当时飞腾过眼前的木片似乎掠过现在的眼前,猛然之间,我发现攻守已经转换。一年以来地狱般的训练造就了这一刻几乎本能般的反射,我将盾牌向旁一扔,让他的剑同盾牌一同落于地上,之后用尽全身之力,向他撞去。在那一瞬间,我在飞翼头盔下看到了弟弟的面孔。

  我几乎杀了他。当剑刃停在他的喉头时,他已经倒在了地上,我的一只脚正踩在他胸甲的凤凰之上。他举起双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投降。”随后场上响起了疯了一般的掌声,直到玫瑰落到了我的头顶,我才知道,这些掌声真的是给我的。

  随后的几场比武又是难以置信的胜利,现在想来,真正带给我胜利的,大概是对手的恐惧。在他们眼中,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是死神的化身,他那难以置信的运气已经成了一种必然。我敢打赌,那天,只是看到我那如火焰般耀眼的盔甲,他们就睁不开眼睛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遇到了真正的死神。

  当时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让我沉浸在了狂喜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得到了人们的关注与尊重。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应证了自己的价值。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了生活的实感。但当所有骑士都在我眼前退去,而一位全身黑盔黑甲的骑士,骑着一匹如黑夜般漆黑的马驾临时,我感到整个世界都鸦雀无声。拦在我面前的,是十年来没有败绩,获得过近百次比武冠军的黑骑士:死神。

  在比武之前的握手时,虽然看不到死神的面容,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脱下手套后,我看到的是一只布满伤疤的手,究竟是怎样的生涯,造就了这样的一只手呢。在我迟疑时,那只手已经如钳子一样捏住了那只当时还只有十五岁的手。死神的手布满了老茧,如同岩石般粗糙,我只感觉手掌是被一只怪物咬住了。难以抑制,我尖叫了出来。

  “哦,还不错嘛。”我听到他说,那声音和手掌一声粗粝:“从这只手看来,你也苦练过一番。不过,终日养尊处优的贵族小绵羊,怎么可能是闯过修罗场的死神的对手呢?”

  当时,我真想告诉他,过去的十五岁,我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度过。当时,我真想告诉他,这些年来,终日陪伴我的恐惧究竟有多深重,多可怕。当时,我真想告诉他,在我尚稚嫩的心灵中,燃烧着怎样炽烈的火焰,又隐藏着怎样深重的黑暗。但没有机会,他只是放开我的手,转身走到了比武场的对面。

  当我向死神冲去时,我只觉得踏云冲过了整个世界,冲过了我让人流泪的短暂人生。长枪撞在了那没有任何装饰,黑如夜幕的盾牌上,和第一次一样向一旁滑去,但这一次没有滑向他的胸膛,而是滑向了空无一物的另一边。而他的长枪,则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我的胸甲上,爆成碎屑,木片噼里啪啦地撞在了我的面甲上。

  当我在空中飞舞时,我的双眼掠过了观众席。恍惚之间,我看到了其中的两个人影。是父亲和弟弟,他们居然来了。我再一次看到了,隐藏在父亲眼中,那深渊般的杀意。

  仿佛野兽般嚎叫着,我松开的手掌再一次紧抓住了缰绳,身体在空中飞舞,草地仿佛绿色的怒涛般在我脚底掠过。受惊的踏云狂奔着,但她毕竟是我这十四年岁月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友伴,终于,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以不可思议的动作,我重新翻上了马鞍,转了好几圈才平衡下来。流着汗,我再度面对已经跳下马匹,悠然叉臂的死神。

  场上发出了一阵爆炸般的掌声。但我知道,死神并未离我而去。

  从容不迫地,黑色的骑士跳上马匹,换了一支枪,重新朝我冲过来。我感到全身都在颤抖,本能地知道,这一次,死神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在离我只有两马身时,他的长枪忽然一晃,如同龙出苍海,由下而上朝我的面甲刺来。

  虽然我下意识地朝后一仰,但仍然感觉到了面门被人狠揍一拳般的痛楚,脖颈在冲击之下几乎折断。刺眼的阳光突然落在了我的脸上,恐惧地,我发现,自己的头盔已经被死神用枪挑掉。

  一生之中,我从未如此确定过自己的死亡。但当我低下头来,转过马来,重新面对死神时,却看到了一张布满伤痕,满是怒容的脸。死神的头盔,也已经掉了下来。原来在我下意识上仰的同时,也很半吊子地抬高了长枪,阴差阳错地命中了死神的头盔。

  裁判要求暂停比赛,但露出獠牙的死神没有理会他,他再度换了一支枪,已经红了眼我的也同样换了一只枪。这时,我滚烫的皮肤能感受到来自观众席的两束冰冷目光。当时我只想活下去,活下去给他们看,活下去继续这可耻的人生。

  再一轮冲锋开始了,这一次,死神的长枪戳中了我的胸口,而我的枪则在的肩膀处爆裂。我听到一阵野兽般的嚎叫,以为是自己发出的,后来才听出,是我们两人一同在叫喊。我们两人一起落下马来。

  当从草地爬起身来时,好运已离我远去。我清楚,相比骑术,我的剑术只能算一般。而死神则是东境剑术第一高手。我很确定,他不用半招就能杀了我。但倔强的个性让我不能服输,我抽出了剑。日后我听人们说,当时我的表情如此凶狠,以至于吓晕了一位妇人。

  我朝死神走去,直到将剑双手举过头顶,我才发觉,他已经单膝跪倒在地上,表示臣服。

  “我输了。”

  他只是简单地说了这三个字,就站起身来,向场外走去,留下傻傻呆呆的我,双手高举长剑,雕像般立于原地。

  后来我才知道,死神瞎了一只眼睛,他没有头盔,而我长枪爆裂的木片刚巧泼溅在了他的脸上。数十年之后,我再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全场的观众一同怒吼起来,以至于我警觉地转过身来,害怕他们杀了我。但他们只是在拼命地喊叫,落下来的玫瑰几乎将我淹死。

  他们高喊着一个名字:明焰骑士。战胜死神的明焰骑士,这就是在这段最辉煌的阶段,我唯一想用的名字。

  直到我被举起来,我的目光也没有在观众席上那两个人的身上离开。弟弟面无表情,父亲则露出了一丝冷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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