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_怪物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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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我死了吗?”就像谈论别人一样自然,我问了这个问题。

  “不,没有。”那匹漆黑的马回答:“并非只有死人才会被乌鸦带来。某些时候,某些人就像从死神掌隙间漏过的流沙,会从必然死亡的命运中脱出。他们会如同幽魂一样,见到死后的世界,但很快便会飘回到现实中。你便是其中一个,这并非罕见的现象。”它停顿了一下,用蹄子在死骨的荒地上砸出一串火星:“但很有趣的是,你居然来了两次。”

  说话时,它火炭般的魔眼着迷地望着我,但并非出于恋慕或友情,从那双与人类毫无相似之处的眼中,我看到了与父亲相似之处。

  但奇怪的安心感仍然笼罩着我,让我对这只奇异而危险的生物毫无惧意。我感到这世界的黑暗似乎有与麻药类似的成分,能让人放弃对生命的渴望。带着某种醺醺然的麻木,我等待着被铁蹄践踏,被火焰灼烧。

  它并没有顺应我的期待,却仿佛看穿了我的思想:“不,我承认你身上有吸引我的成分。但我并不是为你而来的。”

  说完这句话,没等我提出疑问,黑暗的世界崩解了。大地开始扑棱棱地抖动,地震将雪原般的骨粉漫天扬起,当无数鼓动的翅膀骚动我的膝盖时,我发觉原来之前一直脚踏的大地和乌黑的天空一样,亦是由无数的乌鸦构成的,只是构成地面的乌鸦是安歇着的。这个世界是由乌鸦统治的。仿佛沉睡的鸦群被什么惊扰了,整片大陆轰然崩解了,化为一片喧闹的鸦群。我失去了落脚点,自深不见底的鸦云中掉落,骇然发现这团云的下方是比这世界更加黑暗的深渊。放声大叫着,我摔倒在了墓园的土地上。

  此时已到了清晨,整片墓地沉浸在足以淹死飞虫的雾气中。我胸口闷痛,仰卧在冰冷的土地上,全身的肌肉酸痛不已。我警觉地爬起身来,向四周遥望,试图找到恐怖骑士和它坐骑的身影,但透过雾气,我只看得到一排排的墓碑,仿佛沉默的观众。恐怖骑士消失了,在可能有史以来第一次落败后,他又退回了黑暗的角落。

  我在墓园边找到了啃草的踏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城堡。和第一次比武大会那天一样,不知为何,那奇怪的病症又找到了我。那天早晨,我发起了高烧,很快失去了意识,人们说我的身体就像死尸一样僵硬,心跳几乎听不到。和第一次一样,他们烧了一桶洗澡水,将我再度淹没在里面。这一次我没有做关于黑色荒野的噩梦,只是从一团黑暗中缓缓醒转。没有人问我昨夜发生了什么。

  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恐怖骑士和我的对决。击败他,我没有感到任何荣耀与骄傲。我曾经想通过恐怖骑士缔造一个新的传奇,最后却发觉这传奇和死亡一样沉重。恐怖骑士唤回了我几乎已经遗忘的,对死与失败的恐惧。

  其实我伤得并不重,只是受了一些钝伤,那次对决后的第四天,我便又参加了比武,并取得了胜利。但这次胜利却远没有以往甘美,我意外地面临了苦战。当将那个对手刺下马时,我浑身都在发抖。我的对手非常兴奋,之后逢人便说他曾将明焰骑士逼入绝境。其实,他的水平只能算一般,那天,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挥失常了。

  最初,我以为这失常是身体问题,在休息了几周后,又继续踏上比武场。但我遭遇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苦战。伤痕仿佛瘟疫的痘疤,开始在我曾经无伤的身体上生长。虽然我的对手并没有什么增强,但我失去了以往战斗的激情,以及对胜利的渴望。最后所有人都发现了,尽管拼尽全力在掩饰,我仍然在以可怕的速度退步。

  虽然我仍然在取胜,但胜利的价值愈发高昂。一些时候,我冒着致残的危险,将对手逼下了马背。一些时候,我完全失去了以往的优雅,陷入了野兽的疯狂。保佑我的神力已经褪去,现在面对敌人,身负盔甲的我就像裸体一样脆弱。

  回想起来,与恐怖骑士的一战,似乎是我人生的转折点。那家伙虽然输了,但却永远地偷走了我的自信,我的勇气,我的骄傲。在那之前,比武只是一场授予我荣誉的仪式,在那之后,每场比武我都在搏命。

  命运永远会比你想得更糟。比起自己退步,更加让我担心的是弟弟的进步。必须承认,他是个天才,在任何领域,只要找到诀窍,他便会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巅峰。而他有比我优越得多的环境。父亲为他找了一位来自西境的骑术老师,他带来了一群与东境马匹完全不同的矮脚马,并传授了弟弟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技巧。同时,弟弟也有了自己的盔甲和马匹。仿佛是对我的嘲讽,他的盔甲上了白兰相间的釉,虽然没有我的漂亮,但却更坚固灵便。在我赢得愈发吃力时,他却在一次又一次高唱凯歌。人们的视线逐渐从我移到了他的身上。终于,当人们谈论他时,不再是“明焰骑士的弟弟”,而是“无畏的白兰骑士”了。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在一个下午,没有任何礼节与随从,甚至可能瞒着父亲,他向我提出了挑战。

  终于写到这里了。此时已到了深夜,我已经换了第二支笔,由于卧姿浑身酸痛,只有双腿像雕像一样毫无知觉。下面的一切,我想写得简略一些。非常抱歉,每次回忆起那一段,巨大的痛苦就会像火山复活一般卷土重来,席卷全身。

  那个午后无比炎热,马场的锯末与沙子就像坩埚一样滚烫。我浑身不适,一身臭汗,但倔强的性格让我不能拒绝。毕竟,我不是等待这一刻了很多年了么。当年的我,多么希望这小子能鼓起勇气,像个男人一样向我发起挑战,那样我就可以在马背上一出心头之气了。但当我最终点头答应时,却心中忐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明焰骑士了,完全没有把握击败他。

  在跨上马背时,我还在想输给他的可怕局面。我会被他羞辱,再被父亲羞辱。我决定,一旦离开马背,我便立即用一直藏在甲下的匕首自杀。那柄匕首从幼时便一直陪伴我至今,我想当年将它放在枕头下时,我便已有了现在的觉悟。

  但结局远比我想得可怕,可怕得多。

  和往常一样,我抚弄了一下踏云的耳朵,举手示意。他朝我冲了过来。

  那一刻,伴随着马蹄声,我感觉是我人生的回放,朝我冲来的那个骑着草原马的白兰骑士,变成了我穿着藏绿盔甲的第一个对手,又变成黑甲黑马的死神,最后化为了恐怖骑士,全身骸骨咯咯作响。

  在幻觉中,完全凭直觉,我催马迎战。直到他近在眼前,我才发现他的骑枪根本没有抬起来。他瞄准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马。

  恍惚中,踏云的血喷溅到了我的身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我听到了爱马痛苦的嘶鸣。这声音深深地伤到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心爱的同伴逝去时那种悲伤的感觉,甚至流下了眼泪。

  但更大的痛苦随之袭来,被整个儿穿透的踏云倒下了,仿佛她是我最后的守护天使,随着她的离去,弟弟咆哮而来。无数的蹄子在我眼前织成了一片眼花缭乱的迷阵,它们居然全闪过了我的头部,没有取走我的性命。终于,我感到了一阵撕裂身体的剧痛,它不像蹄子践踏在我身上,更像是一柄铡刀将我一切两半。

  马影仿佛死神的黑袍,在我身上一跃而过。我看到骑手低下头来,对我投出冷酷的一瞥。是的,他战胜了我。尽管没有通过什么荣誉的手段,但这该死的世界也只有我这种傻瓜还想着荣誉。父亲说,我的胸中没有任何荣誉可言。是的,在那时我承认,我的确没有他所承认的那种荣誉。

  这可怕的践踏只是一瞬,对我来说却仿佛持续了四天四夜。终于,蹂躏结束了。阳光仿佛毒箭一样撒了下来,很刺眼。我看到天空仿佛烧着了一般,太阳和云朵都消失了,只余下了末日般的白光,然后晕了过去。

  请容许本页此处的这点墨渍。这不是我的眼泪,而是在写刚才那段时,我的笔折断了。也请容许我稍稍休息一段时间,此时我的手就像被马蹄踏过一样酸痛。

  可以继续了,我得赶快了。虽然看不到它,但我能感觉到,它马上就要来了。我必须赶在旅程开始之前,写完在这个世界的故事。

  当我醒转时,一个我不认识,自称医生的老头子先是告诉我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意外,然后告诉我,我的脊柱被不可逆转的破坏了,我的下半shen永远不可能再活动了。为了证明,他将一根钢针深深刺入了我的大腿,又将我的双脚踏入滚沸的热水中,还用蜡烛烧灼我的足底,最后用大棒狠狠地揍我。

  但让他失望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我疯狂地大喊着:“疼!它在疼!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疼!我的腿!”

  最后他发现即使他停止那些酷刑,我仍然在喊痛,于是向我说明: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幻肢痛。随后便撇下我,收拾东西走人了。他的行为让我感觉,我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具尸体,一具只等抬入棺材的尸体。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余下的日子很好概括,我成了一个残废,被宣判在一张小床上度过一生。我被送到塔楼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个又聋又丑的老妈子每天给我送饭。从此,我被从世界中隔绝了,我不知道弟弟后来又赢得了几次胜利,也不知道父亲当时有多开心,更不知道人们是如何评论击败明焰骑士的白兰骑士的。

  最开始几天,每当我醒转,都从床上摔下来,像婴儿一样爬到门槛,再被门外守护的人像婴儿一样抱回床上。最后,当门外那个人厌倦时,他便将我捆在床上。后来,绳子被我磨断,却没人注意到,而那时我也失去了到处乱爬的兴趣。这个充满霉味的小屋从此成为了我全部的世界。

  父亲和弟弟来看过我。但每次都是在我喝了药汤,迷迷糊糊的时候。恍惚之间,我听到弟弟在哭,父亲在叹息,昔日的崇拜者涌进来,把我救出房间,放上马背,让我再一次将对手掀下马背。但当我醒转时,从来都是孤零零的,窗外皓月当空,一只乌鸦落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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