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_怪物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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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鸦、梦境、高烧、剧痛,这些陪伴我渡过了最初的病程。那段时间我的意识一直不清,有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我总觉得,这间充满霉味的小屋才是噩梦,现实中的我已经将弟弟挑于马下,继续追逐下一个目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充满阳光的梦境逐渐散去了,高烧与剧痛也随之离去,而可怕的清醒随着暑后的寒气降临。最终,当窗下庭院里的树叶被霜染红的时候,我确认了一个事实:自己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我爬上了人生的最高点,但就像不自量力的鸟儿一样,终究被大地所俘获,又重重摔回地面。黄粱一梦之后,我回到了堆满灰尘的角落。生活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不,是比以前更糟。

  刚刚恢复清醒的时候,我还难以接受残废的现实。我曾经将盖在腿上的毯子拿去,用一天的时间一眨不眨地盯着脚趾,试图用自己的执念让这不中用的东西活动。然而经过四天不眠不休的努力,我最终确认奇迹只是传说中才会有的产物。之后我又寄希望于巫医与法师,经常听说他们能制造让残肢复生重病回春的魔药,但在这窄小的塔楼根本没有仆人可以使唤,给我送饭的老妪又聋又哑,方言极重,我根本没有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当第一朵雪花飘过窗棂的时候,我接受了一张温暖的床毯,放弃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之后的我唯一的麻烦,就是找办法打发塔楼近乎无穷无尽的时间。也许终日忙碌的你无法理解,时间这种东西,当你缺少它的时候,它会成为你的救星,而当它泛滥的时候,它又会变成你的灾难。认命后的最初几天,太阳就像被钉在天空中一样纹丝不动。我百无聊赖地瘫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它,直到眼睛发痛。后来我不得不将呆视的目标转为屋内的其他对象:寥寥无几的几件家具,脏兮兮的小床,绘有红绿方格图案的毯子,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以及墙上两块类似人脸的污垢(我给他们取名杰克与露丝)。很快我对房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哪怕墙上多出一块霉斑我都能立即发现。即使执笔的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小屋的景象也会立即如同灼眼的残像般于眼底出浮现。寒风凛凛的时候,我开始靠自言自语打发时间,我和想象中的人说话,和床说话,和太阳说话,和露丝与杰克说话,最后开始和窗外的乌鸦说话。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窗外的乌鸦一声不吭,只是用乌黑的眼珠望着我,那眼睛里没有一丝同情。

  尽管气温愈来愈低,但乌鸦却没有离我而去,而且数量与日俱增。于是观察这些黑衣的访客也成了我的一大爱好。在我尚不死心的时候,只有一只乌鸦。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多了一只。自言自语的时候,三只乌鸦倾听我的疯话。当我完全靠和乌鸦说话消磨时间时,已经有了四个听众。我和他们谈马术,谈剑术,抱怨命运,痛骂弟弟,诅咒父亲。由于这无聊的习惯,最后我甚至能找到它们身上的不同之处,分辨它们的不同成员,了解它们活动的规律。这些乌黑的鸟类偶尔会离开窗台觅食,但在黄昏时分都将归来。到了晚上,它们在窗外排成一线,将头缩进翅膀睡觉,在月光下仿佛四个黑色的点,排列顺序一天不变。我给它们起了不同的名字。

  在詹姆斯,也就是第五只乌鸦收起翅膀在窗台降落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变胖了。由于长时间卧床,停止锻炼,以及那些没滋没味的食物,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颓废的大胖子。这个发现让我非常沮丧。我的身体也远没有以前健康,一次,我后背的一块皮肤被床褥磨破了,伤口化了脓,这倒霉的伤口让我再度发了一场高烧。迷迷糊糊的时候,父亲、弟弟、医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幻影出入我的房间。当高烧退去,塔楼再度冷清的时候,第六只乌鸦到来了。

  就是在那时,我发觉窗外的乌鸦似乎有某种神秘的意义。我对鸟类的习性并不了解,连乌鸦是否有南飞的习惯也不知道。但即使这样我也发现,窗外这些鸟类的活动绝不自然,似乎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指导它们活动。我感觉,它们似乎是在用增加同类的方法来计数。究竟计数什么我不清楚,但那一定与我相关。

  乌鸦的数量继续增多,后来到了九只,新来的鸟儿必须到塔楼顶去睡觉了,而作为我全部世界的小屋也发生了一次剧变。那个已经让我看得不耐烦的老太婆因为一次意外摔死了,替代她的是一位我认识的女仆。虽然她既不年轻也称不上美,但对于我这个可悲的囚徒来说,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已经谢天谢地了。更让我兴奋的是她能听懂我说话。虽然似乎由于某些命令,她不敢多吭声,也拒绝做清扫端饭以外的事情,但通过苦苦哀求,我一些小小的愿望总可以得到满足。我遇见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恳求她拿几本书来。

  随后看书成了我的一大嗜好。我在心里既高兴又感到悲哀。在某种意义上,我和弟弟做了交换。现在他在外面作为白兰骑士耀武扬威,而我则要像那个娘娘腔一样,宅在塔里与书为伴。天知道在那间塔楼我看了多少本书,也许父亲的藏书有十分之一被我读完了。开始我读传奇故事聊以自慰,但越看越觉得悲哀,于是改读历史。当我读到武王的晚年生活以及血乌鸦在后奇迹时代于盟约城发动的那次叛乱时,唏嘘了好一阵。当时的我居然释然了。既然那些英雄的结局都如此凄惨,我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又何必为自己可悲的一生哀叹呢?

  习武场被大雪掩埋的时候,我读完了最后一卷《伟大者及其他》,百无聊赖之际,开始转看其他的书籍。父亲的藏书异常丰富,其中包含许多珍本,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看了十三大敌之首跛行者的《人体解剖纲要》,看了西境传奇人物登戈尔的《白银之舌》以及他妻子的《炼狱的秘密》。出于对这本描写地狱的书的兴趣,我找来了《神学大全》(女仆拼尽全力才将这本巨册抱上楼梯),其中谈到的黑色荒野以及传说中的黑夜之驹依稀唤起了我早已遗忘的噩梦。但最让我吃惊的是其中关于乌鸦的事例。

  “乌鸦是死亡之后的仆人。”这些字样用潦草的字迹涂抹在发黄易碎的书页上:“在由黑暗主宰的幽影冥,乌鸦的皇后统治着死灵。她赋予食腐肉的乌鸦测量人寿命的能力。这种鸟类知晓人的死期。”

  当时,我抬起头望向窗外,十二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一直在被监视。也许,这些可怕的鸟类就在等待我的死亡。也许当这些黑衣的使者凑成某个数字,我的死期便会降临。

  《神学大全》关于乌鸦的字样戛然而止,但窗外这些死亡的来使却让我愈发不安起来。我曾经设想将它们杀掉,但现在的身体力不从心,而且我不知道,它们仅仅是一种计数装置而已,杀掉它们并不能阻止终局的接近。

  于是,那种对于死的恐惧又回来了。我的人生在转完一圈后,又进入到了当初那个将匕首藏在枕头下的时间段。而不幸的是,现在的我比当时更无助。我的身体已然破坏而堕落,我的精神也已经退化,现在的我别说跨上马背了,就算看到兵刃都会颤抖。

  但最终,当横扫东境,被称为“白龙”的暴雪到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要向父亲提交请求,离开塔楼。

  我知道寻常的恳求女仆肯定不会为我传达,父亲也不会同意。只有足够疯狂,足以让人震惊的离奇请求,才能让那男人动心。在寒风于窗外呼啸,雪花如同无数银色的精灵于窗外狂舞的时候,我做好了打算。

  在天气转暖的一天,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准许我离开塔楼,住在马场附近。我告诉他,总有一天,我要以我现在的残破之身,无需任何人帮助,重新回到马背。中途哪怕被马摔死,被马蹄践踏也在所不惜。

  是的,丝毫不差,时间转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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