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新生
一连几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赵峥干完活，拿上瓢和碗去检查自己的木桶，掀开木桶后,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不由大喜，他舀了半碗尝尝，缺的东西太多,比起长安做的自然差得远，但也算是有酒味足够解馋了。
新米酿的酒，比不上老酒醇厚，却也自有其独特的清爽感，他先盛了一碗给在石桌旁装模作样沉思的唐心赏,笑眯眯道：“唐前辈，尝尝？”
唐心赏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嫌弃道：“这跟水有什么区别？你到底行不行？”
“自然是比不得正经酿酒的，也就尝尝味道。”赵峥笑道,突然弯了腰，凑近他,“不过我们要是能上去，我带你喝最香的酒,吃最好的菜,就算是皇宫的东西,也给你弄过来尝尝鲜。”
“滚滚滚。”唐心赏被他突然的凑近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碗打翻，“你离我远点，贼小子跟个狐狸似的,从来就没安好心眼。”
赵峥也不打搅他，另盛了一碗给乔长老送去，一回头，发现唐心赏在偷偷往碗里面加糖。
乔长老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了，有时说着话也能睡着，醒了后还总是认错人，拉着赵峥说着一些不自所云的话，赵峥摸不清他到底伤在哪里，尝试为他传输内力，却被他制止了：“原少侠，不要再浪费精力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这段时日让我多晒晒太阳就好。你看老天爷足够给面子，最近连滴雨丝都没掉。”
赵峥将酒端到他面前时，他的鼻翼翕动，竟然没有人喊便自动醒来了，老眼昏花地望着赵峥，喊了声“帮主”，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
“在这儿。”赵峥握住他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将酒碗递到他嘴边。
乔长老的手有些颤抖，拿不住碗，就着赵峥的手才能稳住，将一碗酒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眼中恢复清明，凹下去的双颊也重新红润起来：“原少侠，几时了？”
赵峥看了眼太阳：“应该快到正午了。”
“我以前最好这口，腰间没个酒葫芦，就走不了路，给人家办事，钱可以不要，但怎么都得讨一坛酒喝，一直到老也改不了这个爱好。”乔长老咂咂嘴，“再来一碗行么？”
赵峥笑道：“有两桶呢，够您老人家喝一段时间了。”他接过空酒碗，絮叨着，“我跟我爹也是，但我娘不让我们喝，一看到我爹醉醺醺的就要骂他迟早喝死，长安就偷偷给我酿，埋在后院里，但也看得很紧，一碗一碗量好才会给我。”
他边说着话，一边盛了一碗递给乔长老，对方又是一饮而尽，一连喝了几碗，赵峥便不给他补了：“今日就这么多罢，喝多了伤身。”
乔长老点点头，闭上眼睛重新躺回去，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好酒。”片刻后响起轻微的鼾声。
赵峥见他睡着了，就去张罗午饭，过了一会儿听见乔长老叫他：“原少侠。”
他应道：“在呢。”
“几时了？”
“正午了，您等等，就能吃午饭了。”
等他做完午饭摆好碗筷，再去叫人：“乔长老？”
对方却一直不应答，赵峥眼皮子跳得厉害，用手按都按不住，心里莫名其妙慌乱，忙去他身边推了推他：“乔长老？”
乔元龙任由他怎么推，也没有半点反应，他只闭着眼，神态十分安详，完全像是睡着了。
赵峥手有点发抖，不敢试探。
唐心赏慢慢踱步到他旁边，弯腰试了乔元龙的鼻息：“好了，安息了。”
他抬起头，瞥见笼罩在阴影中的赵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心肺已经被人重创，又在水里颠簸那么久，能撑到今日，全凭着一腔执念，如今功法都尽数传于你，你也答应了他会给他找个帮主，他心愿已了，不用再活在世上遭罪了，你应该替他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丧着个脸呢。”
“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一点罪都没受，我都羡慕死了。”唐心赏见他依旧没反应，甩甩袖子，“你别有心理负担啊，不都说了么，他的死又跟你没关系，那身内力，死了就散了，浪费也是浪费，传给你也是物尽其用。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年轻人别这么想不开。”
他转身进了山洞：“趁着天气好，找个风水宝地埋了罢，他生前喜欢太阳，给他找个阳光最好的，等夏天来了，晒不死他。”
这是赵峥第一次埋葬自己认识的人，随着尘土的掩盖，一个人在世间的存在就此划下句号。
唐心赏指挥他干挖坑埋尸的活，自己带了工具砍了棵小树，做了一个简单漂亮的墓碑，用雕刻刀比划来比划去，问赵峥：“原峥，他是第几代长老，你晓得不？”
赵峥摇摇头，麻木地填土。
“切。”唐心赏瞪了他一眼，在墓碑上刻下“丐帮不知第几代长老乔元龙之墓”，刻完后美滋滋地欣赏自己的字，“这么长的称号，比别人都有气势。”
赵峥填完坑，结结实实压平整，做了一座坟，将那块新鲜出炉的墓碑置于坟上，随后又将带来的贡品摆好，捻土为香，给乔元龙拜了三拜。
“再挖一个罢，说不定哪天我也用得到了。”唐心赏轻轻松松道，“就刻‘蜀中唐门原定第三十三代掌门本人心高气傲不屑一顾就没有当谁爱当当实为一代逍遥浪子绝情剑客唐心赏’。记得墓碑做大些，最好要个汉白玉的。”
赵峥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眼，唐心赏却感到莫名的寒意，打了一个哆嗦。
“唉，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唐心赏叹了口气，难得严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每个人都是要死的，人活着，总要经历生离死别，你又何必如此呢？你爹娘死的时候，你岂不是要死要活的？”
“我没有亲眼看到。”赵峥声音有些沙哑，“是我弟弟告诉我的。”他顿了顿，“我第一次，看到认识的人死在面前，也是第一次埋葬故人。”
“人啊，总是要经历第一次的。”唐心赏道，“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递给赵峥一只手，“走罢，咱俩午饭还没吃呢。”
赵峥没有伸手，唐心赏便坐在了他身边，抬头看见一行南来的鸿雁划过苍穹。
直到那行鸿雁消失在天际，他才收回目光望向赵峥，看见对方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之感。
到底是个孩子，他长叹一声：“原峥啊，你在想什么？”
赵峥沉默片刻：“我在想，只是亲眼看着一个认识的人离开，就让人很难接受了，长安他看了两次，他是有多难过。而这个时候，好歹你陪在我身边，可是长安，他那个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他是怎么熬下来的。”赵峥偏过脸，“就像是现在，他一定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在这世上，只剩下我了。”
唐心赏在怀里掏啊掏，什么也没掏出来，便默默收回手。
赵峥吸吸鼻子：“唐前辈，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一直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看看江湖究竟是什么样的，我自幼习武，心高气傲的，总觉得这世上除了我爹，没几个人能打过我，所以出来之后，谁都没放在眼里，也觉得旁人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家的人就行了。可是当我漂泊了这些日子，见到了死亡和对手，才渐渐知道，原来天地如此浩渺，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而我不过是沧海一粟，自诩不凡，实则能力微小，就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我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去。”
唐心赏道：“把你的刀给我。”
虽然已经断了，被唐心赏判了死刑，赵峥依然随身带着捞月刀，闻言不解其意，却还是将刀递给了他。
唐心赏将捞月刀□□，虽然是断刀，但刀身雪白，刀刃锋利，在阳光下异常耀眼。
他眯着眼欣赏了一会儿，才问：“原峥，你爹在教你用刀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手中的刀，是干什么用的？”
赵峥道：“我爹说，我习武，就是为了保护长安的。”
唐心赏问：“那你自己认为呢？原峥，你手中的刀，是用来杀戮的么？”
赵峥道：“如果是几个月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我还是会告诉你，我手中的刀，是用来保护长安的，他就是我的命，除了他，我谁也不想。可是现在。”他的目光落在唐心赏手中的捞月刀上，半是怀念半是伤感，“我希望，我手中的刀，鸡胡所爱之人，亦护天下苍生。”
唐心赏道：“看来原鹤没有教歪你，不错，刀虽然是杀器，却并不是用来杀戮的，我造了很多兵器，流落在外的却很少，因为我只会赠与有缘人。这世间本不需要兵刃，只因有邪念的人多了，我们才需要用兵刃，去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就像武学的本质，是保护，而并非争斗。”
赵峥笑笑，低声道：“前辈，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受多了。”
唐心赏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把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虚无缥缈乱舞倾城镜花水月水中捞月刀么？”
赵峥：“……原来它的本名这么长的么？”
“我做的刀当然一定要有气势，你爹记性不好记不住才缩减成三个字。”唐心赏道，“当年我遇到你爹，一见如故，只有他当我是朋友，我才想送给他一把刀，便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刀。你知道他怎么说的么？他说做好看点，以后有了心上人，就在她面前舞刀勾引她，太丑了没有美感。他还要我给他在刀身上雕花，我当是差点没把他打一顿。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我真的服了。”
赵峥笑起来。
“走喽。”唐心赏站起来，“回去吃饭。”
午饭早已经凉了，赵峥又热了一遍，一顿饭的功夫，他看了唐心赏七八次。
唐心赏一摔筷子：“你想干嘛？再看眼睛给你挖了，你一看我我我就瘆得慌。”他警惕道，“你是不是想绑架我让我带你出去？！”
赵峥心虚地低下了头，没想到自己的意图这么明显。
“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唐心赏跳起来大骂，“你这个白眼狼！我就知道你想绑架我！老子给你吃给你喝收留你，没良心的！”
“没有，怎么可能。”赵峥赔笑，随后换到唐心赏身边，“唐前辈，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的，对么？”
“不知道，自己爬。”唐心赏没好气道。
赵峥道：“你在此地二十来年，鸡鸭可以自己喂，稻谷可以自己种，布匹可以自己织，可是盐和糖这些调料，单凭你一个人，怕是弄不到罢？唐前辈，你究竟是从哪里弄的？我没事跑出去，这崖底，就没有见到一个人。”
唐心赏只吃饭不说话。
赵峥问：“你是想把我留下来陪你么？”
“烦死了，谁想把你留下来，给我收尸么？”唐心赏冷哼，“本来能活十年，你留下来说不定只能活五年，老子巴不得你滚蛋。”
赵峥道：“我要往哪儿滚？”
唐心赏瞪他，赵峥便不说话了，等着他把饭吃完。
唐心赏酒足饭饱，往椅背上一躺：“是那老小子的心愿，想把他的绝学传给你，我就想着留你给他收尸，现在他人也埋了，你也确实该滚了，给老子留个清静。沿着这条河走，大概走二十里远，便是另一座山，往左拐里面有个被掩起来的洞，里面有个村子，我就是去找他们换的油盐酱醋，那是我唯一知道有人的地方，至于怎么回到尘世之中，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个村子，应该就有出路罢，你去找他们问问，说不定能问到。”
赵峥眉开眼笑：“多谢前辈。”
巨大的喜悦冲刷了他全身，他跳起来，想收拾东西立马出来，慌慌张张四处跑了一圈，一拍脑袋，他能有什么东西，就乐呵呵要往外跑，心早已飞到了芙蓉洞，飞到了苗疆，飞到了长安可能所在的地方。
“等一下。”唐心赏不高兴地叫住他。
赵峥刹住脚步，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说话声音都温柔许多：“唐前辈，要我带你一起？”
“你做梦呢一起，老子在这儿快活得很，谁要跟你一起。”唐心赏唾弃道，“跟我来。”
他自顾自走到锻器室，小心翼翼拿起一把刀。
“我之所以留在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一种罕见的材料——乌铁。”唐心赏慢吞吞道，“此物极为坚硬，世间材料，都拿它毫无办法，用它做的兵刃，可谓是能破世间万物。只可惜储量极少，这么多年我只找到了一点，也只用它做了一把兵刃。”
赵峥问：“那要是用乌铁做的刀砍乌铁做的盾呢？”
唐心赏道：“你是不是有病？”
赵峥笑：“我就开个玩笑。”
唐心赏冷哼一声：“就是它。”
赵峥望向他手中的刀，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刀。”
它同捞月刀有相似之处，都是轻刀，浑身朴实无华，基本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刀柄两侧都刻了一把刀的暗纹；同捞月刀又大不相同，捞月刀轻巧灵便，这把要稍微大些重些，神奇的是，刀身明明是玄色，刀面却像镀了一层寒冰一般泛着银光，即便是在锻器室内，也能感到刀光逼人。
赵峥想上手摸一摸，又舍不得，怕玷污了这么漂亮的刀。
“是不是很漂亮？”唐心赏得意道，“这便是乌铁的神奇之处，一眼看上去是黑色，仔细一看，表层却是银色，我觉得乌铁这个名字太普通，本来给它起了很好听的名字，可是时间太长忘了，暂时就叫乌铁了。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便是在打造这一把刀和它的刀鞘，啧，简直是天底下最完美的艺术品，不愧是出自我的手中。”
他又瞪向赵峥：“这些天，我结合你的特点，又给它改造了一下，算是适合你了。气死我了，这么漂亮的刀。”见赵峥没有动，他骂道，“你是傻子吗？不知道拿去试试趁不趁手？”
他气得要收起来，赵峥连忙将刀拿走：“要要要。”他又惊又喜，“原来你早就在给我做刀了。”
“十年磨一刀！十年磨一刀！谁特意给你打的！”唐心赏吼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最得意的宝贝，不过是舍不得让它在这种地方，这么多年又只遇到你一个活人，才便宜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还特意给你做，你以为你是谁啊，切。”
赵峥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他双手捧着这把刀，眼睛根本不舍得挪开，这把刀，就像是一魔力一般，虽然它的样式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丽和强大，像是抓取了月光揉在里面一般，他越看越喜欢，几乎醉在其中。
唐心赏在一旁悠然道：“这把宝贝，我将它命名为……”他想了一会儿才道，“惊风雨泣鬼神斩万物破苍穹平天下护苍生千里乘风命定乾坤刀，记住了吗？”
赵峥心思完全在刀身上，听到问话便本能回答：“记住了。”
“叫什么？”
赵峥不确定道：“定乾坤？”
唐心赏骂：“滚吧！”
赵峥将刀小心地放进刀鞘，麻利地滚了。
唐心赏垂下眼，在空寂寂的锻器室站了没十秒钟，又看到赵峥风一般跑回来，吓了他一跳：“你搞什么？还不滚？”
赵峥整个人像获得新生一般充满活力，笑语吟吟望着他：“唐前辈，你跟我一起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大家不说话，但我明白，深沉的爱往往不需要语言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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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米酿的酒，比不上老酒醇厚，却也自有其独特的清爽感，他先盛了一碗给在石桌旁装模作样沉思的唐心赏,笑眯眯道：“唐前辈，尝尝？”
唐心赏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嫌弃道：“这跟水有什么区别？你到底行不行？”
“自然是比不得正经酿酒的，也就尝尝味道。”赵峥笑道,突然弯了腰，凑近他,“不过我们要是能上去，我带你喝最香的酒,吃最好的菜,就算是皇宫的东西,也给你弄过来尝尝鲜。”
“滚滚滚。”唐心赏被他突然的凑近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碗打翻，“你离我远点，贼小子跟个狐狸似的,从来就没安好心眼。”
赵峥也不打搅他，另盛了一碗给乔长老送去，一回头，发现唐心赏在偷偷往碗里面加糖。
乔长老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了，有时说着话也能睡着，醒了后还总是认错人，拉着赵峥说着一些不自所云的话，赵峥摸不清他到底伤在哪里，尝试为他传输内力，却被他制止了：“原少侠，不要再浪费精力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这段时日让我多晒晒太阳就好。你看老天爷足够给面子，最近连滴雨丝都没掉。”
赵峥将酒端到他面前时，他的鼻翼翕动，竟然没有人喊便自动醒来了，老眼昏花地望着赵峥，喊了声“帮主”，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
“在这儿。”赵峥握住他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将酒碗递到他嘴边。
乔长老的手有些颤抖，拿不住碗，就着赵峥的手才能稳住，将一碗酒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眼中恢复清明，凹下去的双颊也重新红润起来：“原少侠，几时了？”
赵峥看了眼太阳：“应该快到正午了。”
“我以前最好这口，腰间没个酒葫芦，就走不了路，给人家办事，钱可以不要，但怎么都得讨一坛酒喝，一直到老也改不了这个爱好。”乔长老咂咂嘴，“再来一碗行么？”
赵峥笑道：“有两桶呢，够您老人家喝一段时间了。”他接过空酒碗，絮叨着，“我跟我爹也是，但我娘不让我们喝，一看到我爹醉醺醺的就要骂他迟早喝死，长安就偷偷给我酿，埋在后院里，但也看得很紧，一碗一碗量好才会给我。”
他边说着话，一边盛了一碗递给乔长老，对方又是一饮而尽，一连喝了几碗，赵峥便不给他补了：“今日就这么多罢，喝多了伤身。”
乔长老点点头，闭上眼睛重新躺回去，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好酒。”片刻后响起轻微的鼾声。
赵峥见他睡着了，就去张罗午饭，过了一会儿听见乔长老叫他：“原少侠。”
他应道：“在呢。”
“几时了？”
“正午了，您等等，就能吃午饭了。”
等他做完午饭摆好碗筷，再去叫人：“乔长老？”
对方却一直不应答，赵峥眼皮子跳得厉害，用手按都按不住，心里莫名其妙慌乱，忙去他身边推了推他：“乔长老？”
乔元龙任由他怎么推，也没有半点反应，他只闭着眼，神态十分安详，完全像是睡着了。
赵峥手有点发抖，不敢试探。
唐心赏慢慢踱步到他旁边，弯腰试了乔元龙的鼻息：“好了，安息了。”
他抬起头，瞥见笼罩在阴影中的赵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心肺已经被人重创，又在水里颠簸那么久，能撑到今日，全凭着一腔执念，如今功法都尽数传于你，你也答应了他会给他找个帮主，他心愿已了，不用再活在世上遭罪了，你应该替他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丧着个脸呢。”
“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一点罪都没受，我都羡慕死了。”唐心赏见他依旧没反应，甩甩袖子，“你别有心理负担啊，不都说了么，他的死又跟你没关系，那身内力，死了就散了，浪费也是浪费，传给你也是物尽其用。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年轻人别这么想不开。”
他转身进了山洞：“趁着天气好，找个风水宝地埋了罢，他生前喜欢太阳，给他找个阳光最好的，等夏天来了，晒不死他。”
这是赵峥第一次埋葬自己认识的人，随着尘土的掩盖，一个人在世间的存在就此划下句号。
唐心赏指挥他干挖坑埋尸的活，自己带了工具砍了棵小树，做了一个简单漂亮的墓碑，用雕刻刀比划来比划去，问赵峥：“原峥，他是第几代长老，你晓得不？”
赵峥摇摇头，麻木地填土。
“切。”唐心赏瞪了他一眼，在墓碑上刻下“丐帮不知第几代长老乔元龙之墓”，刻完后美滋滋地欣赏自己的字，“这么长的称号，比别人都有气势。”
赵峥填完坑，结结实实压平整，做了一座坟，将那块新鲜出炉的墓碑置于坟上，随后又将带来的贡品摆好，捻土为香，给乔元龙拜了三拜。
“再挖一个罢，说不定哪天我也用得到了。”唐心赏轻轻松松道，“就刻‘蜀中唐门原定第三十三代掌门本人心高气傲不屑一顾就没有当谁爱当当实为一代逍遥浪子绝情剑客唐心赏’。记得墓碑做大些，最好要个汉白玉的。”
赵峥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眼，唐心赏却感到莫名的寒意，打了一个哆嗦。
“唉，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唐心赏叹了口气，难得严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每个人都是要死的，人活着，总要经历生离死别，你又何必如此呢？你爹娘死的时候，你岂不是要死要活的？”
“我没有亲眼看到。”赵峥声音有些沙哑，“是我弟弟告诉我的。”他顿了顿，“我第一次，看到认识的人死在面前，也是第一次埋葬故人。”
“人啊，总是要经历第一次的。”唐心赏道，“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递给赵峥一只手，“走罢，咱俩午饭还没吃呢。”
赵峥没有伸手，唐心赏便坐在了他身边，抬头看见一行南来的鸿雁划过苍穹。
直到那行鸿雁消失在天际，他才收回目光望向赵峥，看见对方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之感。
到底是个孩子，他长叹一声：“原峥啊，你在想什么？”
赵峥沉默片刻：“我在想，只是亲眼看着一个认识的人离开，就让人很难接受了，长安他看了两次，他是有多难过。而这个时候，好歹你陪在我身边，可是长安，他那个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他是怎么熬下来的。”赵峥偏过脸，“就像是现在，他一定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在这世上，只剩下我了。”
唐心赏在怀里掏啊掏，什么也没掏出来，便默默收回手。
赵峥吸吸鼻子：“唐前辈，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一直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看看江湖究竟是什么样的，我自幼习武，心高气傲的，总觉得这世上除了我爹，没几个人能打过我，所以出来之后，谁都没放在眼里，也觉得旁人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家的人就行了。可是当我漂泊了这些日子，见到了死亡和对手，才渐渐知道，原来天地如此浩渺，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而我不过是沧海一粟，自诩不凡，实则能力微小，就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我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去。”
唐心赏道：“把你的刀给我。”
虽然已经断了，被唐心赏判了死刑，赵峥依然随身带着捞月刀，闻言不解其意，却还是将刀递给了他。
唐心赏将捞月刀□□，虽然是断刀，但刀身雪白，刀刃锋利，在阳光下异常耀眼。
他眯着眼欣赏了一会儿，才问：“原峥，你爹在教你用刀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手中的刀，是干什么用的？”
赵峥道：“我爹说，我习武，就是为了保护长安的。”
唐心赏问：“那你自己认为呢？原峥，你手中的刀，是用来杀戮的么？”
赵峥道：“如果是几个月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我还是会告诉你，我手中的刀，是用来保护长安的，他就是我的命，除了他，我谁也不想。可是现在。”他的目光落在唐心赏手中的捞月刀上，半是怀念半是伤感，“我希望，我手中的刀，鸡胡所爱之人，亦护天下苍生。”
唐心赏道：“看来原鹤没有教歪你，不错，刀虽然是杀器，却并不是用来杀戮的，我造了很多兵器，流落在外的却很少，因为我只会赠与有缘人。这世间本不需要兵刃，只因有邪念的人多了，我们才需要用兵刃，去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就像武学的本质，是保护，而并非争斗。”
赵峥笑笑，低声道：“前辈，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受多了。”
唐心赏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把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虚无缥缈乱舞倾城镜花水月水中捞月刀么？”
赵峥：“……原来它的本名这么长的么？”
“我做的刀当然一定要有气势，你爹记性不好记不住才缩减成三个字。”唐心赏道，“当年我遇到你爹，一见如故，只有他当我是朋友，我才想送给他一把刀，便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刀。你知道他怎么说的么？他说做好看点，以后有了心上人，就在她面前舞刀勾引她，太丑了没有美感。他还要我给他在刀身上雕花，我当是差点没把他打一顿。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我真的服了。”
赵峥笑起来。
“走喽。”唐心赏站起来，“回去吃饭。”
午饭早已经凉了，赵峥又热了一遍，一顿饭的功夫，他看了唐心赏七八次。
唐心赏一摔筷子：“你想干嘛？再看眼睛给你挖了，你一看我我我就瘆得慌。”他警惕道，“你是不是想绑架我让我带你出去？！”
赵峥心虚地低下了头，没想到自己的意图这么明显。
“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唐心赏跳起来大骂，“你这个白眼狼！我就知道你想绑架我！老子给你吃给你喝收留你，没良心的！”
“没有，怎么可能。”赵峥赔笑，随后换到唐心赏身边，“唐前辈，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的，对么？”
“不知道，自己爬。”唐心赏没好气道。
赵峥道：“你在此地二十来年，鸡鸭可以自己喂，稻谷可以自己种，布匹可以自己织，可是盐和糖这些调料，单凭你一个人，怕是弄不到罢？唐前辈，你究竟是从哪里弄的？我没事跑出去，这崖底，就没有见到一个人。”
唐心赏只吃饭不说话。
赵峥问：“你是想把我留下来陪你么？”
“烦死了，谁想把你留下来，给我收尸么？”唐心赏冷哼，“本来能活十年，你留下来说不定只能活五年，老子巴不得你滚蛋。”
赵峥道：“我要往哪儿滚？”
唐心赏瞪他，赵峥便不说话了，等着他把饭吃完。
唐心赏酒足饭饱，往椅背上一躺：“是那老小子的心愿，想把他的绝学传给你，我就想着留你给他收尸，现在他人也埋了，你也确实该滚了，给老子留个清静。沿着这条河走，大概走二十里远，便是另一座山，往左拐里面有个被掩起来的洞，里面有个村子，我就是去找他们换的油盐酱醋，那是我唯一知道有人的地方，至于怎么回到尘世之中，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个村子，应该就有出路罢，你去找他们问问，说不定能问到。”
赵峥眉开眼笑：“多谢前辈。”
巨大的喜悦冲刷了他全身，他跳起来，想收拾东西立马出来，慌慌张张四处跑了一圈，一拍脑袋，他能有什么东西，就乐呵呵要往外跑，心早已飞到了芙蓉洞，飞到了苗疆，飞到了长安可能所在的地方。
“等一下。”唐心赏不高兴地叫住他。
赵峥刹住脚步，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说话声音都温柔许多：“唐前辈，要我带你一起？”
“你做梦呢一起，老子在这儿快活得很，谁要跟你一起。”唐心赏唾弃道，“跟我来。”
他自顾自走到锻器室，小心翼翼拿起一把刀。
“我之所以留在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一种罕见的材料——乌铁。”唐心赏慢吞吞道，“此物极为坚硬，世间材料，都拿它毫无办法，用它做的兵刃，可谓是能破世间万物。只可惜储量极少，这么多年我只找到了一点，也只用它做了一把兵刃。”
赵峥问：“那要是用乌铁做的刀砍乌铁做的盾呢？”
唐心赏道：“你是不是有病？”
赵峥笑：“我就开个玩笑。”
唐心赏冷哼一声：“就是它。”
赵峥望向他手中的刀，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刀。”
它同捞月刀有相似之处，都是轻刀，浑身朴实无华，基本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刀柄两侧都刻了一把刀的暗纹；同捞月刀又大不相同，捞月刀轻巧灵便，这把要稍微大些重些，神奇的是，刀身明明是玄色，刀面却像镀了一层寒冰一般泛着银光，即便是在锻器室内，也能感到刀光逼人。
赵峥想上手摸一摸，又舍不得，怕玷污了这么漂亮的刀。
“是不是很漂亮？”唐心赏得意道，“这便是乌铁的神奇之处，一眼看上去是黑色，仔细一看，表层却是银色，我觉得乌铁这个名字太普通，本来给它起了很好听的名字，可是时间太长忘了，暂时就叫乌铁了。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便是在打造这一把刀和它的刀鞘，啧，简直是天底下最完美的艺术品，不愧是出自我的手中。”
他又瞪向赵峥：“这些天，我结合你的特点，又给它改造了一下，算是适合你了。气死我了，这么漂亮的刀。”见赵峥没有动，他骂道，“你是傻子吗？不知道拿去试试趁不趁手？”
他气得要收起来，赵峥连忙将刀拿走：“要要要。”他又惊又喜，“原来你早就在给我做刀了。”
“十年磨一刀！十年磨一刀！谁特意给你打的！”唐心赏吼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最得意的宝贝，不过是舍不得让它在这种地方，这么多年又只遇到你一个活人，才便宜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还特意给你做，你以为你是谁啊，切。”
赵峥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他双手捧着这把刀，眼睛根本不舍得挪开，这把刀，就像是一魔力一般，虽然它的样式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丽和强大，像是抓取了月光揉在里面一般，他越看越喜欢，几乎醉在其中。
唐心赏在一旁悠然道：“这把宝贝，我将它命名为……”他想了一会儿才道，“惊风雨泣鬼神斩万物破苍穹平天下护苍生千里乘风命定乾坤刀，记住了吗？”
赵峥心思完全在刀身上，听到问话便本能回答：“记住了。”
“叫什么？”
赵峥不确定道：“定乾坤？”
唐心赏骂：“滚吧！”
赵峥将刀小心地放进刀鞘，麻利地滚了。
唐心赏垂下眼，在空寂寂的锻器室站了没十秒钟，又看到赵峥风一般跑回来，吓了他一跳：“你搞什么？还不滚？”
赵峥整个人像获得新生一般充满活力，笑语吟吟望着他：“唐前辈，你跟我一起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大家不说话，但我明白，深沉的爱往往不需要语言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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