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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_42

  特殊番外

  【06.林知舟视角】

  “/这个世界最坏的罪名,叫太容易动情。/”

  ——陈奕迅《无人之境》

  2008年,夏。

  第29届夏季奥运会刚在北京开幕。

  家里的大头电视远没有如今的液晶电视智能高清,低帧的画面里偶尔闪过雪花,也丝毫没有影响民众的热情。

  在智能手机和互联网还没有完全普及的时代,一首曲调悠然的《北京欢迎你》传得家喻户晓,连带着奥运会吉祥物——五福娃也火遍大街小巷。

  雨后,晚霞笼罩着校园错落有致的建筑。

  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或是挽手,或是笑闹着结伴去西门小吃街觅食。

  十七岁的林知舟站在街角逼仄的小卖部外,目光从堆放福娃钥匙扣的货架落到一旁挂满小零食的挂架上。

  他挑了一份红豆面包,作为今天的晚餐。

  结完账,撕开包装袋低头咬了一口柔软的蛋糕胚。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尝到裹着奶油的红豆馅——忙着和同伴交谈打闹的女生与他擦身而过时“砰”的一声撞掉了他手里的晚饭。

  滚落在地的面包胚瞬间沾上了污浊的雨水。

  林知舟皱眉,微微抬眼。

  “不好意思啊,同学。”

  音色清脆的女声响起。

  行色匆匆的姜忻撞了人,才稍放缓奔跑的速度。

  她在斜倾下的暖黄夕阳中回过头看他,暮色四合时的风使坏般拂散了她耳边的碎发。

  交织的发丝勾勾绕绕的拢着她的脸颊。

  她指了指掉在地上的面包:“你的晚饭下次我赔给你。”

  说着,女生一边折腿跑开,一边用细长秀窄的手指挽起被吹乱的发,光将她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

  清越的声音散进风里——

  “我是高二十六班的姜忻,你可别忘了。”

  林知舟顿了顿,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片刻,弯腰把脚边的面包捡起来,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同伴李读端着一杯关东煮从巷子深处的便利店里出来,见站在路边的林知舟便屈起手肘,吊儿郎当的搭在他肩上。

  “刚看谁呢,这么入迷?”

  李读手里拿着木签张开深渊巨口,一口一个鱼籽福袋,“你还没买完?”

  林知舟只好道:“买了,被人撞掉了。”

  说着,他认栽的再买一份。

  “人没赔给你?”

  “说下次赔我。”

  “这你也信啊哥们,说不定人早就幸灾乐祸的跑远了。”

  李读同情的赏了林知舟一串煮得软烂的白萝卜。

  林知舟鼓起的腮帮含着微烫的白萝卜,想了想。

  “她不会,我认得她。”

  闻言,李读忍俊不禁。

  “那你要怎样,上门讨债啊。”

  后来林知舟没真上门,但姜忻是真的忘了。

  再次遇到姜忻是在周一清晨的升旗仪式上。

  林知舟和江衍是本周的升旗手。

  一曲庄严的国歌唱闭,国旗堪堪停在旗杆顶端,一抹鲜艳的中国红在晨风中轻盈的荡开。

  林知舟走下升旗台时,

  和拿着检讨书上台的姜忻错身而过。

  女生鲜少穿校服。

  今天却出乎意料的乖乖穿上了那件松松垮垮的蓝白色运动校服。她一头柔顺的长发用黑色发箍松松挽成低马尾,外套拉链规整的锁在刚刚好的位置,洁净的衣领露出修长白皙的天鹅颈——与平时张扬纵情的模样大相径庭。

  耳边响起姜忻念检讨书的声音。

  随着广播传遍整个校园。

  林知舟站在升旗台下,垂眸摘下白手套。

  骨节分明的五指从“束缚”中挣脱出来,漫不经心的将手套整理好。

  少顷,姜忻老老实实的念完结束词。

  下台时,林知舟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话筒——不经意间触碰到她温软的指尖。

  林知舟眼睑一颤,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而姜忻却只是佯装可怜的朝站在一旁的发小,江衍投去一个“求救”的小表情。

  江衍似乎轻笑了声。

  续而双唇翕动,用口型回“活该”。

  林知舟握着话筒的手指没由来的一僵,旋即轻抿着唇别开视线。还假装若无其事的走上台进行升旗仪式的下一个议程。

  此后,两人之间的交集几近于无。

  林知舟很少主动去了解姜忻。

  而她这个人也无需刻意去打听,整个f高的学生都对她的名字如雷贯耳——她时常被形形色色的人簇拥着、追捧着,仰望着,有她在的地方永远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伴随的谩骂与赞誉总是各参一半。

  同级的女生团体大多讨厌她。

  课后闲暇时被议论的主人公永远离不开“姜忻”这两个字——

  “她遮在校服里的那条裙子,是summer家的新款吧,”女孩不满的嘀咕,“我求了我爸好久都不肯松口给我买。”

  “假的吧,一条裙子就要大几千呢。”

  “要是个山货的话,那姓姜的虚荣心也太重了吧。”

  又或是隔壁某班的男生公然在校园墙上高调表白,紧接着被姜忻身边的“小跟班”好一顿警告。

  最后成了大家私下闲聊时的笑谈。

  这样的相安无事一直持续到那年的秋末。

  那年的秋天仍然燥热,校园广播里放着陈奕迅的歌。

  而林知舟手里拿着背得半生不熟的广播稿,穿过人群熙攘的走廊,直奔播音室。

  他脚下疾步,还一边低头默背稿子,不远处传来低跟鞋砸向地面的清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女生肆意张扬的语调:

  ——“喂,你等一下。”

  林知舟下意识以为是在叫他,循声望去,一张带笑的眉眼撞入眼帘。

  姜忻从走廊尽头小跑而来,没过大腿中部的格子百褶裙轻盈翻飞,薄红的嘴角旁边有一个干净的小梨涡,明粲、恣意,也纵情。

  在林知舟愣怔的几秒钟里,她却迈着步子越过他。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她发丝飞扬,他鼻尖充斥着淡淡花果味。

  明明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载着满眼明媚笑意,一身清淡的花香,向他走来。

  而循环播放的曲目仍然肆无忌惮的撞击着他的耳膜。

  “让理智在叫着冷静冷静/还恃住年少气盛/让我对着冲动背着宿命/浑忘自己的姓。[1]”

  “沉睡的凶猛在苏醒/完全为你现形/这个世界最坏罪名/叫太容易动情。[2]”

  “而我喜欢这罪名。[3]”

  2009年,八月。

  肆意的蝉鸣声响彻整个夏季。

  这一年,他们正式步入高三。

  循规蹈矩十八年的林知舟做了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在新学期的分班考上交了六门白卷。以六门鸭蛋的成绩,如愿以偿的从实验一班直降到平行十六班。

  从此幸运女神眷顾了他。

  他们成为了同桌。

  初来十六班的林知舟无言望向教室最后一排的两张课桌,那里已经被漫画和各种少女心小饰品沾满。

  他拉开椅子坐下。

  平静的把桌洞里的少女漫一一垒成整齐的一沓,指甲油和杂七杂八的化妆品装进自带的牛皮纸袋后放在旁边的空座椅上。

  姜忻到校时先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瞥他,染着酒红色指甲油的秀窄手指挑开小号牛皮袋的袋封检查自己的物品。

  须臾,她把东西塞进抽屉:“谢了。”

  随即才拿正眼打量他。

  林知舟手里拿着笔,答:“不用谢。”

  “哦——”她拖着嗓音,见他正要往新书的扉页写名字:“对了,你叫什么名儿啊?”

  说罢,也没等他开口,倾身去看他写的字。

  好闻的馨香慢慢靠近。

  林知舟连贯的笔画微顿,继续把剩下的两个字写完。

  “林、知、舟。”

  她含着笑,跟着他的笔锋一字一顿的念。

  “梅尧臣的《汴堤莺》,‘安知舟中人’[4]?”姜忻这两句诗只念了上半句,从她一团浆糊的脑袋瓜里想出一句跟他名字对得上的诗实在有些不容易,她好心情的赞道:“好名字。”

  林知舟抬眸看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莫名想起那句:世界上直径最小的湖泊,是你的眼睛[5]。

  他蓦然的垂下眼帘:“谢谢。”

  就在他以为自己把所有慌乱与羞赧都隐藏得很好时,微微发红的耳廓出卖了他。

  林知舟听到姜忻意味不明的笑了声。

  下一瞬,姜忻乐不可支的托着下颚故意靠近,手肘霸道的越过桌缝那条三八线。

  林知舟眼神闪躲。

  姜忻笑容更盛。

  她就像善于玩弄人心的狐狸,在摇晃着尾巴的同时露出一抹无辜的笑:“同学,你怎么一见我就脸红啊。”

  接下来半年,林知舟成了班里最受欢迎的吉祥物。

  尤其在面对吊车尾的学生找林知舟拿练习册“借鉴”答案时,他向来没有二话,以是——在好说话和作业正确率百分百的双重buff叠加之下,受到了热衷于在早上补作业的的学渣们的一致好评。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林知舟从来不会把作业借给姜忻。

  彼时,

  一贯胡作非为的姜忻正坐在林知舟旁边转笔,眼睁睁看着差生们拿着林知舟的物理试卷围在近旁的课桌上抄答案。

  她看了看垂眸记单词的林知舟。

  理直气壮地摊开手心,五指急不可耐的招了招:“同桌,数学卷子借我抄抄?”

  林知舟点在书页上的指尖无痕的写完单词“crush”最后两个字母,才淡淡撩起眼:“不行。”

  靠,无情。

  姜忻转笔的动作戛然而止:“为什么?”

  林知舟的目光慢吞吞的锁定下一个单词。

  “借他们都不借我,”姜忻双手枕着后脑勺,翘着椅子往后靠,“你有这么讨厌我吗?”

  “不是。”林知舟脱口道。

  她就着懒洋洋的姿势歪头看他:“嗯?”

  “不是讨厌你。”

  “哦,”姜忻当场耍赖,“那你把试卷借我。”

  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林知舟这才没什么表情的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察觉到同桌略显冷酷的神色,姜忻趁热打铁、再接再厉:

  “你不用故作冷淡,我也不会再继续纠缠,”她竖起食指比了个数字‘1’,再假惺惺的露出‘拜托拜托’的小表情:“最后一次,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

  林知舟被她逗笑了。

  勉为其难的从桌角的一沓卷子里翻出数学试卷,递过去时修剪成明净平弧的大拇指压在纸页的一角。

  姜忻愉悦的从他手里抽走试卷,语调轻快:“谢啦。”

  林知舟侧目看着姜忻奋笔疾书。

  见她把abcd“复制粘贴”到填空题的括号里以后,还不忘贴心的改错两道。

  林知舟放下手里的单词本。

  他犹豫了几秒,才认真说:“如果你有不懂的题,我可以教你。”

  姜忻正徒手给几何图画辅助线。

  闻言于百忙之中分给他一个眼神:“你教我?”

  “嗯。”

  “还是算了吧。”

  给线段两点命名为op,姜忻翻转笔尖用另一端的笔盖指了指上一题答题区里的积分符号,“就这种题,我抄都不知道自己抄的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学。”

  姜忻笑着睨他,出言婉拒:“别啊,做朽木挺好的。”

  林知舟抿唇。

  自那之后他再没说过要帮她补习这种话,只偶尔在自习课上写题时忽然看向她,提问:“自由落体运动的公式是什么?”

  姜忻捏着指甲油瓶盖的手一顿:“你会不知道?”

  他笑:“我突然想不起来了。”

  姜忻吹了吹指甲上半干的石榴红指甲油。

  然后狐疑的看了看林知舟摊在课桌上的物理练习册,随口能背:“v=gt。”

  林知舟毫不吝啬于赞词。

  “聪明。”

  姜忻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复又神经质的强迫自己放松笑肌,拼命拉平唇线:救命,能背这种最基本的速度公式有什么好夸的啊。

  有时问到姜忻答不上来的题,林知舟还会当着她的面翻开课本找答案。

  再耐心的念给她听。

  等到隔周,林知舟还会有意无意、谆谆善诱的搞突击检查——随机向姜忻抽问上周没答上来的问题。

  直至半月后的期中考,姜忻在全年级的排名奇迹般往前爬了两百名。

  而林知舟的名次更是从末位一跃至顺位第三,用实力证明了优秀的人在哪都优秀。

  “厉害啊,小林老师。”

  姜忻瞥见林知舟手上的成绩单,科目对应下的每一栏都极其夸张的向满分逼近。

  林知舟已经知道姜忻是这次考试的“进步之星”,也笑着说:“姜同学也不赖。”

  这样的和睦关系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一次矛盾爆发是在物理竞赛结束后,导火线是一张未填的保送单。

  姜忻知道林知舟放弃保送这事还是因为大嘴巴的女同学课后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各种恶意猜测好巧不巧的传到姜忻耳朵里——“这还用得着说,肯定又是为了十六班的那位咯”“搞不懂,好前程不比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香吗”“就姓姜的那好几科加起来还不知道能不能上三本的分数就不要总是四处托人后退了行不行”。

  姜忻被这一则消息炸得都没来得及去找那几个嘴巴碎的长舌妇算账,只顾着马不停蹄的找人。

  林知舟刚抱着一垒练习册从办公室里出来,被姜忻逮了个正着,她拽着他的袖子直奔主题:“不愿意保送?”

  “嗯。”

  “理由?”

  她语调沉下去。

  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林知舟真如那些女生所说的:因为她而放弃牺牲掉一些东西。

  她不需要,也承担不起。

  “就算不保送,我也能上清北。”

  虽然算不上是正面回答,但也让姜忻悬着的心稍稍安定,随即又觉得自己闲着萝卜瞎操心,林知舟什么水平,还用得着她这个大专预定的学渣担心他上不了重本吗?

  思及此,她立马释怀的“哦”了声。

  林知舟跟她并肩:“有意向的学校和专业了吗?”

  “还没想好,”姜忻懒洋洋的抬臂屈肘,十指交握着枕在脑后,“问那么多干嘛,反正跟你不在一处。”

  他静了几秒:“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也知道我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她眼神看向别处,心不在焉道,“要不然你上清华,我上清华同方,你上北大,我上北大青鸟?”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林知舟第二次说出这句话,“有什么不会的我都可以教你。”

  姜忻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没把这话当回事。

  心里想着别人花三年时间学会的东西,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全部掌握的?

  可是林知舟这句话显然不是说说而已,他开始花更多精力整理课件笔记,用标记笔在她的课本上画重点,不厌其烦的把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拆开来一遍一遍的讲。

  姜忻贪玩归贪玩,但她拎得清。

  倘若认定一件事就会用心去做,她记性很好,身上也有些才气,偶尔会小聪明的一隅三/反,问牛知马。

  那段日子姜忻几乎没有哪一天是在三点半之前入睡,并且加入了课间十分钟补觉大军的行列,即便如此每天睡眠时间仍然不到四个小时,她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清瘦了一大圈。

  姜忻嘴上苦哈哈的抱怨,实则每一次林知舟要求完成的任务都有认真对待。她从未有哪一个瞬间如此刻这样清楚的认识到——

  原来她也是想一直待在林知舟身边;

  想和他留在同一个城市、考入同一所大学;

  想和他在分别一个暑假后迎来新的开学季时说一声:老同学,好久不见。

  然而现实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

  三月初的一模成绩下达,她面对着六科加在一起都不够上二本线的总分面红耳赤,理综试卷上猩红的圈点痕迹就好像在讽刺她就是一个再怎么努力也出不了头的fw。

  姜忻一声不吭的坐在位置上拿着红笔订正答案,林知舟瞧出她兴致不高,语调不自觉放柔几分:“一模没考好还有二模三模,一次小测试而已,别太放在心上。”

  “可是已经没时间了。”

  她看着黑板用红色粉笔反复加深的高考倒计时,只剩下不到一百天,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

  “现在也还来得及,”林知舟不擅长安慰人,更多的是以行动说话,“你的试卷给我看看。”

  姜忻抬起手肘让他拿。

  他扫了两眼,笔尖点在一道被打了叉的计算大题上:“这里用滑动摩擦公式,考前我跟你讲过相似的题型,你还记录在错题本上了。”

  她闷闷的“嗯”了声。

  林知舟继续道:“木板做直线匀速运动时,受到地面的摩擦力为f,由平衡条件得f=f,f=umg,联立并带入数据得u等于。”

  以是,他停顿几秒才问:“明白了吗?”

  她摇了摇头。

  林知舟耐心的把解题过程拆开来再讲一遍,见她不说话:“还是不明白?”

  “嗯。”

  “哪里没听懂?”

  “我都不懂,”姜忻沉默了须臾,才淡声说:“我累了。”

  林知舟察觉她情绪不对,握着笔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

  “林知舟。”她倏地打断。

  姜忻抿了抿嘴,垂下眼帘盯着他那张接近满分的试卷,一种不可名状的挫败感像汹涌的海啸扑上来,她想起那些女同学私下里对她说长道短、人言啧啧,第一次开始正视她跟林知舟之间的差距。

  他惊才绝艳,是万众所向;

  她离经叛道,只有一身反骨。

  谁是天上云月,谁是地上污泥,

  一目了然。

  姜忻像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将所有勤苦全盘否认,同时,在这样无言的阒然中,她听到自己轻声说:“你能不能别再管我了。”

  林知舟望向她,什么也没说。

  那天下午姜忻借着上厕所的由头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掉了晚自习,跟着汪承望他们一起晃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成兴思一手揽着她的肩,吊儿郎当的跟她打趣:“不容易啊,咱们姜姐终于肯回归组织了?跟你的好战友抱一个?”

  姜忻翻着白眼给他一脚:“滚啊,你找揍是不是?”

  宋宽伸长脖子凑过来,在她衣服上嗅了嗅,她皱着眉头躲了一下:“闻什么?”

  “闻闻是谁身上的火/药味儿这么呛人,”宋宽抬手揪住汪承望的耳朵,“汪二,是不是你惹姜敢敢生气了?”

  一直没说话的汪承望实实躺中一枪,当即不客气的打掉他的手:“放你娘的五香麻辣屁,我惹谁也不会去惹这个祖宗。”

  “不是你还能是谁?”

  宋宽像个铁憨憨似的摸了摸扎手的寸头。

  “这还用问?”成兴思耸了耸肩。

  汪承望表情凝重得像排位赛连跪一百把,小声试探道:“敢欺负你?!要不要我带几个兄弟给你找回场子去?”

  姜忻听着这三个人一言不合就准备用武力威慑用暴力解决问题,屈指一人赏了个爆栗。

  “跟林知舟没关系。”她开脱。

  她又说了两句算作数落。

  随后四个人熟练的翻墙去游戏厅,兑着一块钱一个的游戏币,去玩四枚币开一局的赛车竞速,撒疯到十一点才意犹未尽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自上次不欢而散以后,往日里乖巧的表象不击自溃,她再次被打回原形,仍然是原来那个每天游手好闲、玩物丧志的问题学生。

  尖子生埋头苦读,她毫无紧迫感的旷着早课睡懒觉,勤奋生挑灯夜读,她无所顾忌的贴着面膜熬夜开黑,连吊车尾也开始争分夺秒的做小抄,她始终我行我素,照玩不误。

  林知舟在一周后来找过她。

  汪承望正准备拖着大家去后街搓一顿,跟犯了选择困难症似的犹豫着到底是吃小龙虾配啤酒还是泡菜串烤肉。

  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来,老远就见人等在楼梯口。

  成兴思用肩膀撞她:“好像是来找你的。”

  姜忻没太意外:“嗯,看见了。”

  “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宋宽向来歪到外婆家的第六感直觉这个姓林的不是好人,生怕她吃点什么亏。

  “不需要,在校门口等我就行。”

  宋宽可怜兮兮的“哦”了声,被汪承望拉走了。

  姜忻少有的踌躇片刻,旋即信步走到他面前,隔着半米左右借着微弱的月色看清他的侧脸。

  她径直免去了所有多余的寒暄:“找我什么事?”

  林知舟下意识照顾到她的心情,语调没有责怪甚至堪称温和:“怎么突然耍小脾气?是我教得不好?”

  “不是,你很好。”

  “所以原因是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就是不想学,也学不会,”姜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极致平淡的口吻说:“如果没什么事,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林知舟愣了几秒。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在她露出不甚在意的淡漠神情时发觉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姜忻又等了一会。

  没等来他的一言半语,想要抬脚走开,林知舟在两人身形相错的刹那拉住了她的手腕——

  “姜忻。”

  他清沉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圈住她腕骨的五指迸发出来的力道却罕有的惊人。

  离近了看,她才察觉他脸色不太好看,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夜夜难以入睡的失眠症患者,浅色的唇不沾丁点薄红,形容憔悴。

  林知舟喉咙滚动。

  似乎听出了所有冷漠回应里的潜台词,哑着嗓子用着陈述句的语气反问:“你也不要我了。”

  姜忻缄默着。

  她像一只把头埋近沙子里的鸵鸟。

  林知舟表情僵硬的抿着嘴。

  他眼神无助起来:“你让我怎么办。”

  姜忻回过身抱了抱他。

  少年身材因抽条而清瘦颀长,以至于她侧耳时能够听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她用屈指可数的温柔语调:“走你该走的路,不要停下来。”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

  “起码现在我还在你身边,不是吗?”

  之后林知舟什么也没说。

  最后也只是妥协般,勉强笑了笑。

  当晚姜忻放弃去胡吃海喝的打算,放了成兴思他们的鸽子,她迈开步子一路跑着回家,从放着一排排漫画书和小言文的书架上抽出搁置了半个月的三五卷。

  她重新捡起落下的课程。

  开始起早贪黑的学东西,强迫自己刷题,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背英语单词和听磁带,入睡前脑子里仍然装着理综晦涩难懂的元素符号和诘诎聱牙的物理公式,就连梦里都是苏轼和李白在把酒当歌,吟诗作赋。

  姜忻的每一天都在奔跑、追逐。

  连睡一顿饱觉都是奢侈。

  她争分夺秒的睡觉,争分夺秒的吃饭,争分夺秒的学习,她成了万千学员中把脸埋进书堆里的考生之一。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考试与课堂测试纷至沓来,四月中上旬的二模,她堪堪踩中二本线,五月初的三模,她的总分高出二本线三十几分。

  六月初高考前夜,窗外居民楼里亮着灯的人家俯拾皆是,姜忻坐在书桌前进行最后的考点复习,台灯暖黄色的光线打在用红笔做满批注的课本上。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因着口渴想去厨房冲一杯热牛奶都要考虑考虑是否会浪费太多时间。

  开考前姜忻反而没有那么多的焦虑负担,更多的只是审判来临之际的镇定与平和,即没有太多期盼,也没有过分畏惧。

  反倒是出考场以后,

  脑海中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骤然松懈,成倍的惫懒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她随手把透明笔袋扔在玄关柜上,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瘫在沙发上。

  她看着从客厅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灯不到半分钟,枕着手臂秒睡了,半夜宋宽打了三四遍电话叫她出来溜冰都没打通。

  高考后第一次返校。

  那天下了一场六月雪。

  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莘莘学子站在走廊上撕书,雪白的纸页呈天女散花之势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姜忻扔掉攒了大半个抽屉的空笔芯,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把层层叠叠垒了半人高的试卷,一把一把从六楼撒下去。

  林知舟拿着志愿填报书和各色指南站在几步之外,她上前找他还光明正大的瞥了一眼他刚打印出来的分数条,和意料之中的成绩相差无几。

  ——

  她弯唇反笑:“恭喜啊,高材生?”

  “嗯。”

  林知舟比以往还要沉默,过了片刻他才问:“你考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还能怎样。”

  姜忻她把自己的分数条背在身后没有拿出来。

  “想好去哪了吗?”

  “有点想法。”

  林知舟不再问。

  她又说:“你呢?选清华还是选北大?”

  “有别的选项吗?”

  姜忻哭笑不得:“复旦?人大?交大?只要你愿意,没有你去不了地方。”

  “我都不喜欢。”他说。

  她搁浅在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林知舟,你别再任性了。”

  林知舟唇瓣翕动,最终别开眼。

  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把它永远藏在了肚子里:

  ——可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两个多月以后。

  姜忻在蝉声噪耳的夏天与他道别,飞往上海浦东的航班将在九点起飞。

  那天是她的生日。

  女孩打扮得明艳又漂亮,卷发没过锁骨垂在胸前,她拖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拒绝了所有要来给她送行的人,只有林知舟不顾劝阻还是来了。

  姜忻踩着路牙子视线跟他平齐,看着他的表情微微挑眉,说:“你别垮着个脸啊,今天是我生日又不是我的祭日。”

  林知舟拼命想要挽起嘴角。

  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甚至说不出话,巨大的无措和恐惧笼罩着他。

  她扶着行李箱的撑杆看头顶的月明星稀:

  “我还有两个小愿望,你想不想听?”

  “你说吧,我都听着。”他轻声说。

  姜忻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双手合十许愿道:“第一个愿望,我要林知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还要他前程似锦,得偿所愿,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林知舟过得好,林知舟要比姜忻过得好。”

  她一顿:“你答不答应?”

  林知舟脸色难看,忍着没眼红:“你是寿星,你说什么我敢不答应。”

  姜忻满意于他的回答。

  她轻声说:“林知舟,我要走了。”

  “......”

  “跟我告个别?”

  “......”

  “真小气。”

  姜忻笑着感叹。

  青春的最后,

  是她踩着低跟凉鞋,转身走进夏风微凉的夜色里。

  她朝着十八岁的林知舟挥了挥手,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姜忻离开的第3天。

  林知舟辞掉了手头的暑假兼职。

  一周后,酗酒成性的林父当街伤人。

  那笔微薄的兼职费转手成了别人的医疗费。

  半个月后,林知舟变得懒惰又颓废。

  终日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反锁的房门和永远紧闭的窗帘都透露着抗拒光亮的信息。他开始讨厌窗外刺眼的阳光还……讨厌丹凤眼、讨厌黑色卷发、讨厌吊带和百褶裙。

  他犹如一滩烂泥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主动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语速缓慢,思考问题困难,甚至大脑一片空白[6]。

  随之而来的是愈发严重的失眠。

  于是他主动在医院失眠门诊请求开安眠药。

  像安眠药这样的精二处方药,一次最多可以开一周的量。

  林知舟把这14粒药丸偷藏进洗净的烧杯里。

  姜忻离开的第63天。

  84粒干净、洁白的安眠药填满了小巧的烧杯。

  那一晚,林知舟感到久违的兴奋:

  ——他终于自杀了。

  这一觉林知舟睡了很久。

  久到,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在溯梦中回顾自己的一生。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

  病房外,穿着白大衣的心理医生葛雪兰正与匆匆赶来的林父低声交谈。

  紧接着是小姨的抽泣与尖声叫骂。

  女人用尖锐的声调指责男人对林知舟生活上的疏忽,言语间不断提起林母的名字并一再质问男人:如果孩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是否对得起早逝的妻子。

  林知舟安安静静的听了会儿。

  一双宁静如海的眼眸无声的注视着悬在一侧缓缓流动的点滴瓶。

  不消片刻。

  进来查看病患情况的葛雪兰发现完全苏醒的林知舟,和煦且温柔的问:“你刚洗过胃,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知舟沉默几秒:“还好。”

  葛雪兰温和的朝他笑了笑。

  旋即将门外的林父和林知舟小姨另行安排到了别处,待病房外的走廊彻底安静才折回来。

  “能和我聊一聊吗?”葛雪兰身上带着女性独有的知性。

  林知舟“嗯”了声。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结束生命。”

  自杀干预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忌讳和自杀意向者讨论自杀的问题,不只要问,还可以详细地讨论,知道他的自杀决定到了哪一步,只是一个想法,还是准备好操作工具或者是已经实际操作过。

  不同阶段的自杀者危险性不同。

  已经实践过一次自杀的人无疑是最危险的[7]。

  在那个下午,他们聊了很久。

  同时,林知舟也接受了葛雪兰提出的休学住院治疗的建议。

  也是在住院的这三个月里。

  林知舟偶然与葛雪兰的女儿——郭忆阳相识。

  在郭忆阳的记忆里。

  这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哥哥和住院部的所有病人都不一样。

  他看上去平和又儒雅。

  坐在医院后的长椅上看书时藏在衣袖下瘦削的手腕和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皮肤,都昭示着他的特别。

  乃至于在某个等妈妈下班的充满落日余晖的傍晚。

  郭忆阳无视妈妈曾经耳提面命的告诫——不要靠近那些狂躁易怒、犹如危险物品一样的病人——神使鬼差的抱着自己的课本坐在病人哥哥的旁边。

  病人哥哥只是垂眸轻轻撇她一眼。

  一言不发。

  直至葛雪兰下楼。

  林知舟才识趣的放下手里的书。

  双手随意的举起,表示自己没有伤人的意图。

  在这以后,

  郭忆阳在无意中看到过一次抑郁状态下的林知舟——那是当时幼小的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痛苦具象化后的模样。

  他脆弱极了。

  无声的眼泪与微弱的泣音,就好像只要再多一口呼吸,就能把他压垮。

  她仿佛在这样悲怆的声音里听到了最原始的黑暗,去到了比荒芜更荒芜的地方。

  当时她多想摸索着朝黑暗中的林知舟更进一步,却又在抑郁者所展现出来深渊前落荒而逃[8]。

  不久之后,林知舟出院了。

  他重新返回校园,走在了他该走的路上。

  2010年,林知舟彻底融入大学校园。

  2013年,于博仁医院实习。

  2015年,从北大医学院毕业后被院长钦点留院转正。

  2016年,在职考研上岸。

  2018年,研究生毕业。

  2019年,他迎来了他们的重逢。

  那晚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轮诊。

  茶白色的诊室里,林知舟安静的坐在办公桌后看病历。

  敲门声响起的瞬间,

  他抬头看见了那张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出现的面容。

  她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女人的面容因生病而显得憔悴素淡,没了口红的遮盖露出原本浅淡的唇色。

  肥大的冲锋衣虚虚笼在她消瘦的肩上,看上去就像一只虚弱的猫。

  与她四目相对时,林知舟心中那场海啸正在发生的那一刻,

  他只是,静静地回望她:

  “姜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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