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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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纪堂就睁开了眼睛。
他今天起得比以往都要早，实在是因为心中有事惦念，乃致彻夜难眠。
昨晚，当他听那医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阿玉已有身孕的时候，他忽地生出一股不敢置信来。
甚至到了现在，他的神思还颇有些恍惚。
与他过去的二十一年相比，现在的人生简直太美又太好了，美得不似真实，好得彷如幻梦。
没有杀戮，没有算计，有的只是纯然的欣喜与安乐。
难道终于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得到上天的眷顾吗？
“家”究竟是什么？
从打有记忆以来，纪堂就知道，自己的家与别人的家是不同的。
他的家里不止有父亲和母亲两人，还有一大群的异国美妾，以及一众的异母兄弟姐妹。
父王常年在外出征，他每征服一个地方，最后必然满载而归。而他所掠夺来的，不仅有可以充实国库的财物，更有可以充实后宫的美人。
起初，母亲还对父王抱有期盼。父王若在宫中，她就每晚都坐在窗边等待，只为能在他进院门时的那刻，第一时间瞧见他的身影；父王若离宫在外，她会为他担惊受怕，日日为他祝祷，乞求他平安归来；而每当父王带着新纳的美人凯旋归来，她更会独自一人伤心流泪。
他那时还小，还不懂得这些情感，可每每看到母亲默默落泪，他也会无端生出些伤感来。
可时间久了，人的感情也就冲淡了。在往后的数年，母亲似是对父亲再没有了一丝期盼，因而也不曾再掉过一滴眼泪。
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因难产大出血去世。
纪堂后来曾经无数次的回想，浑身失血，她那时应该是非常痛苦的，但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笑着离去的。
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出青白，然而唇角边的笑容却是那般恬淡，仿佛死亡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长眠。
而父亲呢？这么些年来，纪堂从未见他思恋过哪个女子。
宫中的女人们被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有的因故被打杀，有的被他直接送了人。美人一批又一批地来来去去，如蟠螭灯般转个不停，秦宫的后位却始终空悬，而父王对此也丝毫不以为意。
讽刺的是，反而在母亲去世后，他会时不时地向自己询问，也会时不时地和自己回忆一些母亲的生前之事。而往往这时，父亲的脸上就会露出些黯然的神情，好像他对母亲有多么别样的深情一般。
五岁那年，因父亲久不在宫中，母亲就把他送到了太后那里，恳求太后教习自己政事。
许是身为国君长子之故，太后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她对自己非常严厉，每日会带着他参加朝会，面见大臣，听取朝政。
为了让他快速成长，太后亲自教他处理政事，回复上书。那段日子虽然辛苦忙碌，却也是别样的充实。
太后处事老辣，手段高明，让纪堂曾深深地折服于祖母的智慧之下。甚至在母亲去世后的几年，他一度把太后当做了自己的亲母一般对待。
直到他慢慢地长大了，他才渐渐在太后的宫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先太后，在政事上的胆识之高，不输男儿。而她的生活作风，也惊世骇俗极了。
一切都源于一个偶然。
那时，母亲已经去世有几年了。一日傍晚，纪堂废寝忘食，终于作好了一篇关于关中内史伫粮的政论。他想拿去给祖母检视，于是便兴冲冲地带着刚写就的竹简，去了太后的主院。
正值晚饭时间，太后的院子里却是空空无人。纪堂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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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赶忙快走了两步，到了祖母的门前。
房门是紧闭的，他刚要敲门而入，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是男子和女子的声音在交缠吟哦，女人的声音时高时低，听起来既快乐又痛苦。
纪堂愣在当场，只听那男子的声音低低的，他分辨不出来；而那女子，分明就是祖母变了调的喊声。
纪堂心里“突突”直跳，他隐约知道了发生什么，于是忙缩回伸出去推门的手。
正在犹豫间，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大公子？！”
纪堂大惊之下，倒退了两步。屋中的男女也听到了外面的高喊，一时间也噤了声响。
那侍婢焦急地上前，就要拉他，“大公子，你怎么来了？”
纪堂面红耳赤，他把手中的竹简往她手上一推，道，“这个，帮我转交给太后。”
说完，他飞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太后当晚就往纪堂的住处送了两名美姬，美曰其名，是对大公子政论的奖励。
两名美人，身披华贵彩衣，一丰腴，一细弱，刚好集合了肥瘦均庭，千娇百媚。
那两名美姬见大公子年纪不大，便要上前把他夹在中间，不料纪堂罕见的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一改往日的宽和，大声呵斥，命这两名女子速速离开。
也不知太后先前和她们说过什么，这两名女子搔首弄姿，死活就是不走。纪堂气急之下，从床榻边上的兵器架中顺手抽出一把利剑，剑锋尖利，径直就往那两名女子身上刺去。
那两名美姬起初还对这位小公子有些轻视之意，待发现纪堂眼睛发红，出手如发了疯似的毫不留情，招招都是杀手，她们这才彻底慌了。两个女子身上被剑尖划出道道血痕，衣服破了，头发也乱了。此刻她们也顾不得什么仪表姿态，七手八脚地逃出了纪堂的寝殿。
见她们走了，纪堂这才拄着剑靠坐到门边。他握剑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脑中却因为懵懂而迷茫。
第二天一早，他假称生病，想要避开与太后的碰面。没想到下朝之后，太后亲自来了他的寝殿。
祖孙相见，太后微微笑，纪堂垂了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太后笑道，“听闻大公子昨夜勇武过人，险些连杀两名美姬。”
纪堂听到此处，眼神中颇有怨愤，只望了她一眼。
他努力把嘴抿起，并不言语。
太后见他憋着话的模样，道，“有话便说。堂堂男儿，推三阻四，莫得叫人瞧不起。”
纪堂这才再度抬头向她看去，他不悦道，“我并非父王，不需美姬。太后昨夜，多此一举。”
太后笑笑，道，“看来，你对我，对你父王，都有很大的怨言了？”
纪堂扭过头去，道，“不敢。”
太后看他别扭的样子，语气不由和缓起来，“男女敦伦，人生大事。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过几年更要娶妻生子，延续祖宗血脉。何以对此事这般抗拒？”
纪堂听了她的话，先是死死地咬住牙，最后还是没忍住。他涨红了脸色道，“纵是将来娶妻生子，我也只会同自己的妻子欢好，不会同其他任何女子扯上半分瓜葛。”
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声音嘶哑，出口稚气。太后忽地呵呵大笑出来，待笑过半晌，才道，“你这是和谁学来的怪话？和你那死去的阿母？”
纪堂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他大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太后走上前几步，沉声道，“你一向聪明，怎么在这事情上犯起糊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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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有欲，该当发泄时就要发泄。你是长子，未来注定要继承国君之位。你，与你父王，与我，都是同一类的人。”
纪堂冷冷笑道，“我凡事只求无愧于心，却做不出如父王那等始乱终弃之事。难道太后今日从心所欲，为所欲为，他日便不会后悔？”
太后见他讥诮，也拂袖冷笑道，“好，好一个赢纪堂。那我就看着，你来日是如何做的？！”
“莫忘了，你流着我的血，也流着你父王的血。有些东西，是你想摆脱也摆脱不掉的。”
纪堂脑中昏眩，他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他有些迷茫。
于是，他下意识地偏头去看那枕边女子的睡颜。
阿玉还在沉沉的睡梦之中，她面色红润，唇角上翘，似是梦到了令人高兴之事。她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身子微微蜷着，像只小动物一样紧紧地挨在他的身边。
纪堂呆呆地看着她的模样，过了好半晌，他的眉目终于缓缓地舒展开来。
被子里是温暖的，身旁的女子身上散发出氤氲的淡淡香气，她更是那般全心全意地依偎着自己。
纪堂的心中忽地明澈了起来，宛如被干净的清泉水洗过。
他曾经是个没有家的人，无论是在战场上面不改色地杀敌也好，还是在朝会上无情无绪地检举官员也罢，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他也曾经对家庭不抱有任何的期盼，因为他早就见惯了女人为了讨好男子，故作出的虚伪嘴脸。
娶她的时候，他只当他们的婚姻是场利益交换。两人之间不过各取所需，无关爱恨，也无甚对错，不过算计而已。
而且，他也正需要一个妻子，不是吗？
可是当他真正遇见了她。他才发觉，原来事情并非都如他想象的那般。
她是美丽狡黠的，也是乖顺温柔的；她心中有一些深藏的秘密，可她却全然不是虚伪的。
他揣测过她，试探过她，最终还是放不下她。
是她，让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而现在，这个家里又要增添新的一员。
纪堂满腔尽是柔情，他深深地望着阿玉，心中更是少有的宁静。
就这般望了良久，他才微微侧了身，轻轻地伸臂，把她抱在了怀里。
两人的身子贴得更近了一些，纪堂低声喟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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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起得比以往都要早，实在是因为心中有事惦念，乃致彻夜难眠。
昨晚，当他听那医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阿玉已有身孕的时候，他忽地生出一股不敢置信来。
甚至到了现在，他的神思还颇有些恍惚。
与他过去的二十一年相比，现在的人生简直太美又太好了，美得不似真实，好得彷如幻梦。
没有杀戮，没有算计，有的只是纯然的欣喜与安乐。
难道终于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得到上天的眷顾吗？
“家”究竟是什么？
从打有记忆以来，纪堂就知道，自己的家与别人的家是不同的。
他的家里不止有父亲和母亲两人，还有一大群的异国美妾，以及一众的异母兄弟姐妹。
父王常年在外出征，他每征服一个地方，最后必然满载而归。而他所掠夺来的，不仅有可以充实国库的财物，更有可以充实后宫的美人。
起初，母亲还对父王抱有期盼。父王若在宫中，她就每晚都坐在窗边等待，只为能在他进院门时的那刻，第一时间瞧见他的身影；父王若离宫在外，她会为他担惊受怕，日日为他祝祷，乞求他平安归来；而每当父王带着新纳的美人凯旋归来，她更会独自一人伤心流泪。
他那时还小，还不懂得这些情感，可每每看到母亲默默落泪，他也会无端生出些伤感来。
可时间久了，人的感情也就冲淡了。在往后的数年，母亲似是对父亲再没有了一丝期盼，因而也不曾再掉过一滴眼泪。
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因难产大出血去世。
纪堂后来曾经无数次的回想，浑身失血，她那时应该是非常痛苦的，但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笑着离去的。
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出青白，然而唇角边的笑容却是那般恬淡，仿佛死亡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长眠。
而父亲呢？这么些年来，纪堂从未见他思恋过哪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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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是，反而在母亲去世后，他会时不时地向自己询问，也会时不时地和自己回忆一些母亲的生前之事。而往往这时，父亲的脸上就会露出些黯然的神情，好像他对母亲有多么别样的深情一般。
五岁那年，因父亲久不在宫中，母亲就把他送到了太后那里，恳求太后教习自己政事。
许是身为国君长子之故，太后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她对自己非常严厉，每日会带着他参加朝会，面见大臣，听取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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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处事老辣，手段高明，让纪堂曾深深地折服于祖母的智慧之下。甚至在母亲去世后的几年，他一度把太后当做了自己的亲母一般对待。
直到他慢慢地长大了，他才渐渐在太后的宫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先太后，在政事上的胆识之高，不输男儿。而她的生活作风，也惊世骇俗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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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母亲已经去世有几年了。一日傍晚，纪堂废寝忘食，终于作好了一篇关于关中内史伫粮的政论。他想拿去给祖母检视，于是便兴冲冲地带着刚写就的竹简，去了太后的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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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婢焦急地上前，就要拉他，“大公子，你怎么来了？”
纪堂面红耳赤，他把手中的竹简往她手上一推，道，“这个，帮我转交给太后。”
说完，他飞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太后当晚就往纪堂的住处送了两名美姬，美曰其名，是对大公子政论的奖励。
两名美人，身披华贵彩衣，一丰腴，一细弱，刚好集合了肥瘦均庭，千娇百媚。
那两名美姬见大公子年纪不大，便要上前把他夹在中间，不料纪堂罕见的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一改往日的宽和，大声呵斥，命这两名女子速速离开。
也不知太后先前和她们说过什么，这两名女子搔首弄姿，死活就是不走。纪堂气急之下，从床榻边上的兵器架中顺手抽出一把利剑，剑锋尖利，径直就往那两名女子身上刺去。
那两名美姬起初还对这位小公子有些轻视之意，待发现纪堂眼睛发红，出手如发了疯似的毫不留情，招招都是杀手，她们这才彻底慌了。两个女子身上被剑尖划出道道血痕，衣服破了，头发也乱了。此刻她们也顾不得什么仪表姿态，七手八脚地逃出了纪堂的寝殿。
见她们走了，纪堂这才拄着剑靠坐到门边。他握剑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脑中却因为懵懂而迷茫。
第二天一早，他假称生病，想要避开与太后的碰面。没想到下朝之后，太后亲自来了他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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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笑道，“听闻大公子昨夜勇武过人，险些连杀两名美姬。”
纪堂听到此处，眼神中颇有怨愤，只望了她一眼。
他努力把嘴抿起，并不言语。
太后见他憋着话的模样，道，“有话便说。堂堂男儿，推三阻四，莫得叫人瞧不起。”
纪堂这才再度抬头向她看去，他不悦道，“我并非父王，不需美姬。太后昨夜，多此一举。”
太后笑笑，道，“看来，你对我，对你父王，都有很大的怨言了？”
纪堂扭过头去，道，“不敢。”
太后看他别扭的样子，语气不由和缓起来，“男女敦伦，人生大事。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过几年更要娶妻生子，延续祖宗血脉。何以对此事这般抗拒？”
纪堂听了她的话，先是死死地咬住牙，最后还是没忍住。他涨红了脸色道，“纵是将来娶妻生子，我也只会同自己的妻子欢好，不会同其他任何女子扯上半分瓜葛。”
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声音嘶哑，出口稚气。太后忽地呵呵大笑出来，待笑过半晌，才道，“你这是和谁学来的怪话？和你那死去的阿母？”
纪堂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他大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太后走上前几步，沉声道，“你一向聪明，怎么在这事情上犯起糊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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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堂冷冷笑道，“我凡事只求无愧于心，却做不出如父王那等始乱终弃之事。难道太后今日从心所欲，为所欲为，他日便不会后悔？”
太后见他讥诮，也拂袖冷笑道，“好，好一个赢纪堂。那我就看着，你来日是如何做的？！”
“莫忘了，你流着我的血，也流着你父王的血。有些东西，是你想摆脱也摆脱不掉的。”
纪堂脑中昏眩，他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他有些迷茫。
于是，他下意识地偏头去看那枕边女子的睡颜。
阿玉还在沉沉的睡梦之中，她面色红润，唇角上翘，似是梦到了令人高兴之事。她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身子微微蜷着，像只小动物一样紧紧地挨在他的身边。
纪堂呆呆地看着她的模样，过了好半晌，他的眉目终于缓缓地舒展开来。
被子里是温暖的，身旁的女子身上散发出氤氲的淡淡香气，她更是那般全心全意地依偎着自己。
纪堂的心中忽地明澈了起来，宛如被干净的清泉水洗过。
他曾经是个没有家的人，无论是在战场上面不改色地杀敌也好，还是在朝会上无情无绪地检举官员也罢，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他也曾经对家庭不抱有任何的期盼，因为他早就见惯了女人为了讨好男子，故作出的虚伪嘴脸。
娶她的时候，他只当他们的婚姻是场利益交换。两人之间不过各取所需，无关爱恨，也无甚对错，不过算计而已。
而且，他也正需要一个妻子，不是吗？
可是当他真正遇见了她。他才发觉，原来事情并非都如他想象的那般。
她是美丽狡黠的，也是乖顺温柔的；她心中有一些深藏的秘密，可她却全然不是虚伪的。
他揣测过她，试探过她，最终还是放不下她。
是她，让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而现在，这个家里又要增添新的一员。
纪堂满腔尽是柔情，他深深地望着阿玉，心中更是少有的宁静。
就这般望了良久，他才微微侧了身，轻轻地伸臂，把她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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