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番外一
“宁昌异校事件”曝光两年之后,温言书打算做一个受害者回访。
这一年里他吃尽了苦头，从案件刚刚曝光开始，他就不断收到匿名邮件的威胁恐吓，之后莫名其妙的快递和给家人朋友的报复也不断变本加厉,他甚至一度不敢开启自己的电脑——按理说他在这方面的经验也是颇为丰富了,但仍能被对方黑进了电脑、查到了资料,温言书不禁感觉有些恐怖。
报了警之后也抓住了几个,不过都是刘民军的弃子，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作为一个每天几乎日理万机的调查记者,温言书当然知道什么情况下应当当断则断。新的案件不断涌现，他便找好了靠谱的志愿组织,他把自己获得的一手资料交付给志愿者,自己便也匆匆忙忙投入到下一个案件中去。
不过这说长不长的一年里,他得到的反馈永远都是“证据不足”的结果，就算是几十名来自各地的学生异口同声的举报，也不能作为所谓有力的证据。
说实话，温言书也有些灰心了，他知道自己的义务只是曝光而已，但是他知道,更多的孩子和家庭还是渴望得到一份迟来的正义。
所以温言书只能重新拿起笔,希望这一次回访，能让这件早已被大家遗忘的灾难，再度受到重视。
他首先联系到的是何思怀和江北，当时正逢周末,江北例行坐车来北京找何思怀度过周末——临安省和北京离的很近，因此他们每个周末都会轮换着去找对方。
说好了是纯文字采访，两个人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因为一直在吴桥一那边了解过两个人的情况,据说精神状态一直不算很好，所以见到两个人生龙活虎的模样温言书还蛮惊讶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关进去的是你呢。”何思怀笑着说，“怎么回事，感觉你瘦很多。”
温言书当然不能说是被刘民军的残党折磨得精神衰弱了，于是只能调笑道：“工作压力大呀，早跟你说不要做记者了嘛。”
知道他们不愿意过多地回顾过去，温言书也没问很多，只是了解了一下两个人的近况——读书、考试、争取奖学金、社团……都是正常大学生该有的生活。
他知道这些采访资料用上的概率极小，但是他还是花了一个下午陪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学习和未来的事情，尽管跟他目前做着的工作基本无关，但当他亲眼看到这群孩子有好好地、努力地生活着，他便也就放心了。
第二站去的窦子康家，提前打电话通知过了，所以豆子一家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母子俩都肉眼可见地精心打扮过了，这让温言书一下想到当初那一次采访，窦子康的配合让他觉得每多打一块马赛克都是一种罪孽。
窦子康是单亲家庭，在北京绝对称不上富裕，妈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儿，身上最值钱的大概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户口了。先前把窦子康送去宁昌异校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的，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母子俩依旧是怒发冲冠凭栏处。
不问不知道，原来心大如窦子康这般的孩子，从宁昌异校回来之后都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回到学校之后，听到老师声音稍微吼大点，腿肚子都会打颤，一来二去根本没心思学习，最后随随便便考了个外地大专，便也就将就着上了。
“我真后悔死了，本来把康康送过去，就是为了把他学习弄好，结果别说念书了，差点把人都弄没了……”窦子康妈妈说话依旧是气度夸张的风格，但是一板一眼说得非常真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母子两的关系得到了显著回升，花了如此巨大的代价，至少这对母子学会沟通。
“虽然我妈现在跟我关系好多了，但是绝对不是因为宁昌异校啊。”窦子康一边说着一边警告温言书，生怕对方帮着异校说哪怕半句好话，“本来我们都没必要受这种罪的。”
温言书让他放心，接着就看窦子康突然有些羞赧地笑了起来——他说最近自己交了个女朋友，是隔壁职校的学妹，据说长得非常可爱，末了还拿出手机，给他快速瞄了一眼一张滤镜有十几米厚的少女照片。
说实话，温言书被满屏的贴纸绕花了眼，根本没看清姑娘的五官，但他还是笑着揉了揉窦子康的头，夸他的女孩可爱，让他好好珍惜。
接着他又连夜赶去了天津，方媛答应了他的采访，明天一早约在她和她“姐姐”的一间出租屋里。
给温言书开门的就是她的“姐姐”，这个北方女孩身高接近一米七，高挑又修长，头发是栗色的大波浪，脸上画着精致却又不夸张的日常妆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连衣裙，完美的身材曲线都勾勒得淋漓尽致。
第一眼看上去是个非常温柔有气质的婉约女子，一开口北方人的人情开朗就挡不住了，满口天津话逗得温言书前仰后合，一个认真严肃的采访险些成了单口相声表演。
深聊下来才知道，方媛现在已经不在读书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姐姐还非常惋惜，据说方媛之前在学校成绩一直是中上游，按照正常下来，考上当地的重点高中完全不是问题。可是自从方媛家里把她抓去异校之后，她就再也没法找到曾经的学习状态了，和父母的关系也是一落千丈，于是义务教育一结束，便彻底跟家里断了联系，来天津投奔姐姐的大本营了。
“我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害了她。”一直笑得很开心的姐姐终究还是藏不住悔意和难过，温言书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便也主动换了话题。方媛和姐姐是网恋奔了现，因为方媛比较早熟，姐姐当初根本没发现对方是个初中生，真的见面发现还是非常喜欢，但是说好要等她成年，在此之前就一直做她的姐姐。
现在两个人在合伙经营一家网店，姐姐算是半个网红，收入养活两个人问题不大，方媛脑子比较好，经营打理店铺上很有一套，一来二去两个人也算做得小有规模，虽然没有继续读书，但也算是找到了一条还算满意的出路。
只不过也许读了书，就会是另一番梦想成真的画面了。温言书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短暂休息之后，温言书又赶往隔壁宁昌，回到故事发生的起点。
刘民军已经早早从宁昌搬走了，异校也因为没有办学资质当时就停办了，但是更多的受害者依旧被困在原地、挣扎不能、生不如死。
比如金岩。
温言书只是短短地探视了他十分钟，他被绑在床上，嘴里嘟哝着温言书听不懂的句子，眼神一直对不了焦，温言书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
护士说他的状态时好时坏，偶尔会想起来自己从哪里来，再好点还能跟其他病人聊几句，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疯疯癫癫的，还会趁人不备随便咬人。
这采访不出什么东西，温言书也很害怕这种环境——他曾经做过关于精神病院的专题报道，也给自己留下了很难磨灭的心理阴影。
最后温言书去了李瑶瑶曾经的家，他没法联系上李瑶瑶的父母，只能旁敲侧击，从她曾经的领居那里打听到点风声。
李瑶瑶比金岩疯得还要早，据说他的父母早就放弃她了，把人丢在学校而不是精神病院，主要是怕邻里说闲话。
后来邻居们真就再也没见过李瑶瑶，夫妻俩说把孩子送出国了，没过多久就又生了个二胎，时间久了，大家真也就不记得他们家上一个孩子了。
最后还是事情败露了，异校被端了之后，社区带着已经成了疯子的李瑶瑶找回了家门，一家人颜面扫地，没过几天便搬走没了踪迹。
李瑶瑶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温言书不想再刨根究底，他不想知道这个少女现在在哪里、家人待她如何，他只是觉得无尽的悲哀——明明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李瑶瑶的父母却生生把自己演成了凶手。
在中国北方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温言书终于是搜集好了采访的材料，回到北京的办公室，他又翻了翻两年前的采访，他还找到了当时追踪钱彬这条线得到的资料。
钱彬就是宁昌本地人，结了婚，有一个女儿，当时刚满九岁。
据钱彬周边的亲友反映，他是个很顾家的男人，对老婆孩子都很好，话不多但是很老实。总而言之“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可是他就是做了。
一瞬间温言书仿佛回到两年前，看着他的妻子跪在地上哭嚎怒骂，看着他小小的姑娘躲在墙后抹眼泪，曝光钱彬的不是他，但他看到这样妻离子散的画面，居然内心生出了一丝恐慌。
——哦，一个家毁了，女人的老公变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女孩子从此有个不能被提起的父亲，真的很凄惨。
可是是他自己毁了这一切，不怪那些警察，不怪那些站出来的受害者，怪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肮脏的欲望，怪他自己偏偏不去做个人。
据说他的老婆带着女儿找已知的受害家庭一个个登门道歉、下跪磕头，据说道完歉之后女人就跟钱彬彻底离了婚，据说但凡在钱彬面前提到他的前妻和女儿，他都要发疯要自杀……
据说，一切都是据说……
温言书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同情，他也不愿意多花时间去关心这个社会新闻——这不是他该重点关注的内容，他还有自己该忙的事情。
关上抽屉，温言书把这几天的材料一一分类整理，他打开电脑，光标在屏幕上闪了五分钟，他一个字都没打得出来。
有些故事已经结束，但经历故事的人还在继续生活，有些恶人已经尝到了恶果，但罪魁祸首仍逍遥于法外。
啧。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他知道一旦开始动笔，自己的生活又将不得安宁了。
但是还是得写，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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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里他吃尽了苦头，从案件刚刚曝光开始，他就不断收到匿名邮件的威胁恐吓，之后莫名其妙的快递和给家人朋友的报复也不断变本加厉,他甚至一度不敢开启自己的电脑——按理说他在这方面的经验也是颇为丰富了,但仍能被对方黑进了电脑、查到了资料,温言书不禁感觉有些恐怖。
报了警之后也抓住了几个,不过都是刘民军的弃子，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作为一个每天几乎日理万机的调查记者,温言书当然知道什么情况下应当当断则断。新的案件不断涌现，他便找好了靠谱的志愿组织,他把自己获得的一手资料交付给志愿者,自己便也匆匆忙忙投入到下一个案件中去。
不过这说长不长的一年里,他得到的反馈永远都是“证据不足”的结果，就算是几十名来自各地的学生异口同声的举报，也不能作为所谓有力的证据。
说实话，温言书也有些灰心了，他知道自己的义务只是曝光而已，但是他知道,更多的孩子和家庭还是渴望得到一份迟来的正义。
所以温言书只能重新拿起笔,希望这一次回访，能让这件早已被大家遗忘的灾难，再度受到重视。
他首先联系到的是何思怀和江北，当时正逢周末,江北例行坐车来北京找何思怀度过周末——临安省和北京离的很近，因此他们每个周末都会轮换着去找对方。
说好了是纯文字采访，两个人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因为一直在吴桥一那边了解过两个人的情况,据说精神状态一直不算很好，所以见到两个人生龙活虎的模样温言书还蛮惊讶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关进去的是你呢。”何思怀笑着说，“怎么回事，感觉你瘦很多。”
温言书当然不能说是被刘民军的残党折磨得精神衰弱了，于是只能调笑道：“工作压力大呀，早跟你说不要做记者了嘛。”
知道他们不愿意过多地回顾过去，温言书也没问很多，只是了解了一下两个人的近况——读书、考试、争取奖学金、社团……都是正常大学生该有的生活。
他知道这些采访资料用上的概率极小，但是他还是花了一个下午陪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学习和未来的事情，尽管跟他目前做着的工作基本无关，但当他亲眼看到这群孩子有好好地、努力地生活着，他便也就放心了。
第二站去的窦子康家，提前打电话通知过了，所以豆子一家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母子俩都肉眼可见地精心打扮过了，这让温言书一下想到当初那一次采访，窦子康的配合让他觉得每多打一块马赛克都是一种罪孽。
窦子康是单亲家庭，在北京绝对称不上富裕，妈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儿，身上最值钱的大概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户口了。先前把窦子康送去宁昌异校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的，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母子俩依旧是怒发冲冠凭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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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后悔死了，本来把康康送过去，就是为了把他学习弄好，结果别说念书了，差点把人都弄没了……”窦子康妈妈说话依旧是气度夸张的风格，但是一板一眼说得非常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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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书让他放心，接着就看窦子康突然有些羞赧地笑了起来——他说最近自己交了个女朋友，是隔壁职校的学妹，据说长得非常可爱，末了还拿出手机，给他快速瞄了一眼一张滤镜有十几米厚的少女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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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的时候姐姐还非常惋惜，据说方媛之前在学校成绩一直是中上游，按照正常下来，考上当地的重点高中完全不是问题。可是自从方媛家里把她抓去异校之后，她就再也没法找到曾经的学习状态了，和父母的关系也是一落千丈，于是义务教育一结束，便彻底跟家里断了联系，来天津投奔姐姐的大本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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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两个人在合伙经营一家网店，姐姐算是半个网红，收入养活两个人问题不大，方媛脑子比较好，经营打理店铺上很有一套，一来二去两个人也算做得小有规模，虽然没有继续读书，但也算是找到了一条还算满意的出路。
只不过也许读了书，就会是另一番梦想成真的画面了。温言书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短暂休息之后，温言书又赶往隔壁宁昌，回到故事发生的起点。
刘民军已经早早从宁昌搬走了，异校也因为没有办学资质当时就停办了，但是更多的受害者依旧被困在原地、挣扎不能、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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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书只是短短地探视了他十分钟，他被绑在床上，嘴里嘟哝着温言书听不懂的句子，眼神一直对不了焦，温言书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
护士说他的状态时好时坏，偶尔会想起来自己从哪里来，再好点还能跟其他病人聊几句，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疯疯癫癫的，还会趁人不备随便咬人。
这采访不出什么东西，温言书也很害怕这种环境——他曾经做过关于精神病院的专题报道，也给自己留下了很难磨灭的心理阴影。
最后温言书去了李瑶瑶曾经的家，他没法联系上李瑶瑶的父母，只能旁敲侧击，从她曾经的领居那里打听到点风声。
李瑶瑶比金岩疯得还要早，据说他的父母早就放弃她了，把人丢在学校而不是精神病院，主要是怕邻里说闲话。
后来邻居们真就再也没见过李瑶瑶，夫妻俩说把孩子送出国了，没过多久就又生了个二胎，时间久了，大家真也就不记得他们家上一个孩子了。
最后还是事情败露了，异校被端了之后，社区带着已经成了疯子的李瑶瑶找回了家门，一家人颜面扫地，没过几天便搬走没了踪迹。
李瑶瑶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温言书不想再刨根究底，他不想知道这个少女现在在哪里、家人待她如何，他只是觉得无尽的悲哀——明明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李瑶瑶的父母却生生把自己演成了凶手。
在中国北方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温言书终于是搜集好了采访的材料，回到北京的办公室，他又翻了翻两年前的采访，他还找到了当时追踪钱彬这条线得到的资料。
钱彬就是宁昌本地人，结了婚，有一个女儿，当时刚满九岁。
据钱彬周边的亲友反映，他是个很顾家的男人，对老婆孩子都很好，话不多但是很老实。总而言之“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可是他就是做了。
一瞬间温言书仿佛回到两年前，看着他的妻子跪在地上哭嚎怒骂，看着他小小的姑娘躲在墙后抹眼泪，曝光钱彬的不是他，但他看到这样妻离子散的画面，居然内心生出了一丝恐慌。
——哦，一个家毁了，女人的老公变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女孩子从此有个不能被提起的父亲，真的很凄惨。
可是是他自己毁了这一切，不怪那些警察，不怪那些站出来的受害者，怪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肮脏的欲望，怪他自己偏偏不去做个人。
据说他的老婆带着女儿找已知的受害家庭一个个登门道歉、下跪磕头，据说道完歉之后女人就跟钱彬彻底离了婚，据说但凡在钱彬面前提到他的前妻和女儿，他都要发疯要自杀……
据说，一切都是据说……
温言书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同情，他也不愿意多花时间去关心这个社会新闻——这不是他该重点关注的内容，他还有自己该忙的事情。
关上抽屉，温言书把这几天的材料一一分类整理，他打开电脑，光标在屏幕上闪了五分钟，他一个字都没打得出来。
有些故事已经结束，但经历故事的人还在继续生活，有些恶人已经尝到了恶果，但罪魁祸首仍逍遥于法外。
啧。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他知道一旦开始动笔，自己的生活又将不得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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